第九章
经过两星期几乎昼夜不断的工作,埃德弗兰克珠宝定做公司生产出第一批产品。东西先放在两张垫着黑天鹅绒的木板上,然后再放进日本生产的方形柳条篮里。埃德·麦卡锡和弗兰克·弗林克两人都制作了商务名片。他们用美术橡皮刻出自己的名字,用红墨在孩子玩的旋转式玩具印刷机上印出名片。他们用的纸是印制圣诞贺卡的高品质大克重纸,所以名片的效果引人瞩目。
他们在工作的每个环节都很专业。检查他们的珠宝产品、名片和展示板,没有一点业余的痕迹。当然没有,弗林克想。我们俩都是专业人士,不是说珠宝制作,而是说通用工艺。
展示板上有很多种首饰。有黄铜、青铜、紫铜,甚至熟铁打制的手镯,坠有银质吊饰的黄铜项链,银耳环,银饰针,黄铜饰针。白银材料花了他们很多钱,连白银焊接剂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他们还买了一些二等宝石来镶饰针:巴洛克珍珠、尖晶石、白玉、火蛋白石的碎料。如果一切顺利,他们还会试一试黄金或钻石。
真正能让他们赚钱的是黄金产品。他们已经开始寻找碎金子的货源。用没有艺术价值的古董熔化而来的碎金子要比新金子便宜很多。不过即便如此,也价值不菲。但卖掉一枚金饰针所得的利润比卖掉四十枚铜饰针还多。如果金饰针设计美观、制作精良,它们在零售市场上价钱再高,也卖得出去……假如像弗林克说的那样,他们的产品很受欢迎的话。
目前他们还没有尝试销售。但他们已经解决了基本的技术问题,装备了带电动机的工作台、弹性排线机床、转轴和抛光轮。事实上,他们有一套完整的精加工工具,从粗钢丝刷、铜刷、卡拉特克斯砂轮,到精细一些的棉、麻、皮革和羚羊皮的抛光机,应有尽有,还可以用金刚砂、浮石和最精细的过氧化铁粉等化合物压膜。当然,他们还有自己的氧化炔焊接设备、罐箱、软管、镀金用的毛刷和面罩。
此外,他们还有宝石匠使用的精良工具。德国和法国制造的老虎钳、测微仪、金刚钻头、锯子、钳子、镊子、第三手的焊接设备、轧钳、抛光布、剪切机、手工锻造的小锤子……一排排精密仪器。他们还购买了各种尺寸的焊条、金属薄板以及饰针的针背和扣环。两千块钱已经花掉一大半,埃德弗兰克公司的银行账户上只剩下两百五十块。但他们的公司已经合法建立起来。他们甚至还弄了一个太平洋沿岸国的营业执照。万事俱备,只待销售。
弗林克仔细地看着这些陈列品,心想,没有哪个经销商能像我们这样对产品质量把关如此严格。这些首饰看上去自然无可挑剔,因为它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每一件都经过非常严格的检验。焊接不匀的地方、有毛边或者凸边的地方、火斑等等,全都一一挑出来。他们的质量检验绝对没有问题。只要光泽有一点点不够鲜艳,或者留下细微的钢丝刷的划痕,就会毫不犹豫地回炉。他们不能让首饰有一点点毛糙或者不够完美的地方。假如银项链上有一个黑斑没被发现——他们就彻底完蛋。
在经销商的名单上,罗伯特·齐尔丹的商店列在首位。但只有埃德一个人能去他的店里。齐尔丹肯定会把弗兰克·弗林克给认出来。
“实体销售大都得由你去做。”埃德说,但他同意自己去找齐尔丹。他买了一套名牌西装、一条新领带、一件白衬衫,这样的穿着才得体,才符合身份。然而,他看上去还是不自在。“我知道我们的产品是顶呱呱的,”这句话他已经说了无数遍了,“但是——见鬼。”
他们做的大多数首饰都是抽象风格的,比如旋涡状的金属丝和环孔,首饰的外形在某种程度上是由熔化的金属自然形成的。有些像蜘蛛网一样纤细而轻盈,有些则厚实而有力,有种粗犷的沉重感。虽然天鹅绒托盘里陈列的首饰不多,但却是千姿百态。弗林克想,只要一家店就可以把我们陈列在这里的所有首饰全部买走。如果一家不成功,我们就挨家挨户地问。如果我们成功了,让他们买下我们的产品,那我们的下半生就可以按订单供货了。
他们俩一起把天鹅绒木托盘放进柳条篮里。弗林克心想,就算糟得不能再糟,这些金属还可以弄点钱回来。还有这些工具和设备,我们可以折价卖了,至少还能卖点钱。
现在该问问神谕。问“埃德的第一次推销行程能否顺利”。但是他太紧张了,不敢问。神谕可能会给出凶兆,他没有勇气面对凶兆。不管怎么说,木已成舟:首饰做好了,公司建立起来了——现在不管《易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易经》不能帮我们卖掉这些珠宝……它不能将好运送给
我们。
“我先去对付齐尔丹的商店,”埃德说,“或许能说服他。然后你就可以试试第二家商店。你跟我一起去,好吗?你待在卡车里,我把卡车停在拐角的地方。”
他们带着柳条篮钻进轻便卡车的时候,弗林克想,只有上帝才知道埃德和我是不是出色的推销员。或许可以成功推销给齐尔丹,但是需要费一番口舌。
他想,要是朱莉安娜在,她会大摇大摆地走进齐尔丹的店里,眼睛眨也不眨地和他商谈。她长得漂亮,敢跟任何人交谈,而且她是个女性。毕竟,这些都是女性佩戴的珠宝首饰。她可以戴着首饰走进他的店里。弗林克闭起眼睛,想象朱莉安娜戴上他们的手镯会是怎样的风采。或者戴上他们的大号银项链。她黑头发,深肤色,有一双哀怨好奇的眼睛……穿着灰色的紧身运动衫,银项链贴在裸露的肌肤上,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上帝,她现在就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们做的每一样东西,朱莉安娜都会用纤细有力的手指拿起来,仔细瞧一瞧,然后仰起头,把首饰举起来。她在给这些首饰分门别类,她一直在见证他做的每一件事。
弗林克想,她戴耳环最好看。闪闪发亮垂挂下来的那一种,特别是黄铜做的那种。她用发卡把长发别在后面,或者把长发剪短,让脖子和耳朵露在外面。我们可以给她拍张照片,做广告或者展示用。他和埃德已经商量好要做一个目录,他们可以通过邮件把东西卖到世界其他地方。她看上去棒极了……皮肤光滑健康,没有皱纹,也没有松弛,肤色亮丽。如果我找到她,她会跟我们合作吗?无论她怎么看我,这件事和我们的私生活没有关系,完全是公事公办。
见鬼,我甚至可以请一个专业摄影师去给她拍照。这样她就会高兴。或许她还是虚荣心十足。她总希望别人多瞧她几眼,羡慕她,不管这人是谁。我猜大多数女人都和她一样。她们总希望引人瞩目,就像小孩子。
弗林克想,朱莉安娜是无法忍受独自一个人生活的。得有我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跟她说好话。小孩子都是这样。如果父母没在一旁看着,他们就觉得做的事情没意思。毫无疑问,现在肯定有某个小伙子在注视她,告诉她她有多漂亮,她的秀腿,她光滑平整的小腹……
“怎么了?”埃德看了他一眼,问道,“害怕了?”
“不是。”弗林克说。
“我不会杵在他的店里,”埃德说,“我自有办法。我还要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不会因为那是个时尚的商店,或者我得穿上这身时尚的服装就胆战心惊。我承认我不喜欢花哨的打扮,承认我感到不舒服,但我还是要去,把东西拿给那个傻瓜看。”
你能这样就好了,弗林克想。
“见鬼,既然你上次敢进去,并且骗他说你是将军的侍卫,我当然也敢告诉他真相,对他讲我们的珠宝首饰是独具创意、手工制作的好东西,并且告诉他——”
“是手工打磨。”弗林克提醒说。
“对,是手工打磨。我的意思是,我要到齐尔丹的店里去,他不出个价钱我就不出来。他应该买我们的东西。他要是不买,就是个傻瓜。我已经出去调查过了,没有看到和我们一样的东西在市面上出售。天哪,一想到他可能不买我们的东西,我就怒不可遏,就想动手打人。”
“一定要告诉他材料都是货真价实的。”弗林克说,“紫铜是真的紫铜,黄铜是真的黄铜,不是镀上去的。”
“我有自己的办法。”埃德说,“我有一些绝妙的主意。”
弗林克想,我可以拿出两件首饰——埃德不会在意的——把它们装在盒子里寄给朱莉安娜。这样她就会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可以把包裹挂号寄到我所知道的她的最新地址。邮政部门会帮我找到她。她打开包裹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我会写张条子跟她解释一番,告诉她东西是我亲手做的,我是一家新的创意珠宝公司的合伙人。我会激发她的想象,给她描绘一番,让她想知道更多情况,让她兴味盎然。我会跟她讲那些宝石和金属,跟她讲我们要把东西卖到时尚商店去……
“是不是就在这一带?”埃德问,同时减慢了车速。他们来到了交通拥挤的市中心,一排排大楼遮住了天空。“我最好停在这儿。”
“再过五条街。”弗林克说。
“给我一支大麻烟好吗?”埃德说,“我可以立马镇静下来。”
弗林克把一包天籁牌香烟递给他,他是在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学会抽这种烟的。
我知道朱莉安娜现在正和某个小伙子生活在一起,弗林克对自己说。和这个小伙子睡在一起,好像是他老婆一样。我了解朱莉安娜。不然她活不下去。我知道她天黑以后就忙着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晚上又黑又冷的时候,一般人都待在家,围坐在客厅里。但朱莉安娜从来不喜欢一个人生活。我也一样,他意识到。
或许那个小伙子真的不错,是朱莉安娜相中的某个腼腆的大学生。对那些以前从没勇气接近女人的年轻人来说,朱莉安娜是个不错的选择。她不是那种冷酷无情或者玩世不恭的人,这对那个小伙子大有好处。我真不希望她和某个老家伙待在一起。这是我受不了的。某个社会上的卑鄙老滑头,嘴角叼着一根牙签,把她摆布来摆布去。
弗林克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他似乎看到一个浑身汗毛、粗壮如牛的家伙狠命把朱莉安娜踏在脚底,让她的生活痛苦不堪……她这样下去会自杀的,他心想。结局很可能是这样,假如她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找不到一个真正温柔、善良、多情、学生类型的人,一个能够欣赏她所有思想的人。
我对她来说太粗鲁了,他想。但我也不坏。有许多家伙比我差得多。我能猜中她的心思,她想要什么,她什么时候感到孤独,什么时候感到悲伤,什么时候感到郁闷,我都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花过不少精力关心她、体贴她,但还不够。她应该得到更多的关心和体贴。她也值得别人这样做,他想。
“我把车停在这儿。”埃德说。他找了个车位,一边扭头向后看,一边倒着车。
“听着,”弗林克说,“我能寄两件首饰给我老婆吗?”
“我还不知道你结过婚。”埃德正在专心致志地停车,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当然可以,只要不是银饰就行。”
埃德关掉卡车发动机。
“我们到了。”他说。他喷了一口大麻烟,然后在仪表盘上把香烟掐灭,烟头扔到驾驶室的地上。“祝我好运。”
“祝你好运。”弗兰克·弗林克说。
“嘿,看。香烟盒的背面有一首日本和歌。”埃德大声地朗读起那首诗歌,朗读声盖过了路上的喧闹声。
听到一声杜鹃的啼鸣,
我循声望去,
看到了什么?
只有一弯残月挂在黎明的天空中。
他把那包天籁牌香烟还给弗林克。“马到成功!”他说道,然后拍了拍弗林克的后背,咧嘴笑了笑。他打开车门,拿起柳条篮下了车。“你在停车收费计时器里放一毛钱。”说完,他沿人行道向北走去。
不一会,埃德就消失在人群中。
朱莉安娜,弗林克想,你是否和我一样孤独?
他走下车,在计时器里放了一毛钱。
真让人提心吊胆,他想,开这个珠宝公司。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神谕就是这么说的。痛苦、流泪和愤怒。
人必须面对生活中的黑暗时刻,必须面对走向死亡这一现实。如果朱莉安娜在,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一点也不糟糕。
我害怕了,他意识到。假如埃德什么也没卖掉。假如他们嘲笑我们。
那怎么办?
朱莉安娜躺在公寓地板上的床单上,紧紧地抱着乔·辛纳德拉。下午的太阳照进房间里,有点闷热。她和她拥抱着的那个男人全都大汗淋漓。乔的前额冒出一大滴汗,在面颊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滚落下来,滴在朱莉安娜的脖子上。
“你还在流汗。”她咕哝道。
乔没吭声。他的呼吸均匀,又长又慢……像大海的呼吸,她想。身体里面的水就是我们的全部。
“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他咕哝道:“不错。”
我知道你感觉不错,朱莉安娜想。我看得出来。但现在我们得起来了,好好收拾收拾。还是他不满意?潜意识反感的表现?
乔动了动。
“你要起来了吗?”她的双臂紧紧地抱着他,“先别起。再待一会。”
“今天你不去体育馆吗?”
我今天不去体育馆,朱莉安娜在心里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要去别的地方。我们在这儿待不了多久。我们要去一个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现在是时候了。
朱莉安娜感到他弓起腰,直起身子,跪了起来,感到自己的手从他汗湿黏滑的后背上滑了下来。然后她听到他走开了,光脚踩在地板上。毫无疑问是去了盥洗室。去淋浴的。
完了,她想。好吧。她叹了口气。
“我听到了你的叹息,”乔在盥洗室里说道,“又难过了。你一直垂头丧气,不是吗?担心、恐惧和怀疑。对我,对世界上的一切——”他把头伸出来望了一下,肥皂水滴下来,他的脸上容光焕发。“我们一起去旅行怎么样?”
朱莉安娜一阵激动,“去哪里?”
“去某个大城市。北边怎么样,去丹佛?我带你出去玩。买票看表演,吃美味餐馆,乘出租车。给你买晚礼服,你要什么就买什么。好吗?”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但她想要相信他,并且努力相信他。
“你那辆斯蒂贝克能开到那儿吗?”乔大声问道。
“当然能。”她说。
“我们俩都去买些好衣服。”他说,“尽情享受,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享受。这样才能让你振作起来。”
“我们去哪儿弄钱呢?”
乔说:“我有。在我的手提箱里。”他关上盥洗室的门,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他的说话声。
朱莉安娜打开梳妆台,拿出一个瘪瘪的脏兮兮的手提箱。果然,在箱子的一个角落,她找到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些德国银行的钞票,是通用的大面值钞票。那么我们就可以去了,她想。或许他只是骗骗我。我真想钻进他的身体里,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一边数着钱一边这样想……
在信封下面,朱莉安娜发现一支长圆型的笔,至少看上去像支笔,上面有一个类似笔夹的东西。但是重量不轻。她小心翼翼地把笔拿出来,旋开笔帽。对,上面有一个金笔尖。但是……
“这是什么?”乔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问道。
乔从朱莉安娜手中拿过笔,把它放回行李箱里。她注意到他放笔的时候是那么小心谨慎……她百思不得其解。
“又难过了?”乔说。他看上去轻松愉快,比朱莉安娜见到他以来的任何时候都开心。他大叫一声,兴奋地抱住了她的腰,把她举起来摇来摇去,荡前荡后。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的脸。她的脸感受到了他的呼吸,温热的。他用力抱紧她,直到她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没有。”她说,“我只是——转变起来很慢。”依然对你有点恐惧,她想。恐惧到不敢提恐惧,不敢对你说恐惧。
“到窗外去。”他抱着她大步穿过房间,“我们这就出发。”
“别,别——”朱莉安娜说道。
“跟你开玩笑呢。听着——我们要进行一次长途行军,就像那次罗马的长途行军。你一定还记得。墨索里尼带领着他们,我的叔叔卡洛也在行军队列中。我们的路途要短一些,意义也没有那么重要,也不会被载入史册。对吗?”他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吻得那么猛,他们的牙齿都碰在了一起。“我们俩穿上新衣服,会是多么潇洒。你可以给我说说言谈举止怎样才得体,教我一些礼仪规范,行不行?”
“你的言谈很好,”朱莉安娜说,“甚至比我好。”
“不好。”他突然变得不高兴,“我说得不好。有很重的意大利口音。你最初在咖啡店里见到我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吗?”
“没有注意到。”她说。在她看来这并不重要。
“只有女人才知道社会规范。”乔说着把她抱回来,往床上一放,让她在床上高高弹起,“没有女人的话,我们只会谈赛车赛马,讲黄色笑话。这样就没有文明可言。”
你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朱莉安娜想。焦躁不安,闷闷不乐,直到决定继续前进了,又兴奋不已。你真的需要我吗?你完全可以抛弃我,离开这儿。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她想,假如我要继续前进了,也会把你抛弃的。
“那么多钱是你的工资吗?”乔穿衣服的时候,朱莉安娜问道,“是你存的钱吗?”这么多。当然,东部地区有的是钱。“我从没见过卡车司机能挣这么多钱——”
“你说我是卡车司机?”乔打断她的话,“告诉你吧,我坐在那辆卡车上并不是为了开车,而是为了防止有人劫持。因此,我假装自己是卡车司机,在驾驶室里打呼噜。”他猛然在房间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往后一躺,假装睡觉的样子,嘴巴张开,身体放松。“看到没有?”
刚开始她没看到,后来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和厨房里削马铃薯的刀一样锋利。天哪,她想。刀子是从哪里来的?从袖子里,还是空中?
“这就是大众汽车公司雇用我的原因。我有服役的经历。二战中,我们负责防守哈塞尔登和他的突击队员。哈塞尔登是他们的头儿。”乔的黑眼睛一闪一闪,斜着眼向她笑了笑。“你猜是谁最后抓住那个哈塞尔登上校的。开罗战役打完后,我们在尼罗河上抓住了他们——他和他手下四个沙漠长途突击小分队。一天晚上,他们想偷袭我们,为了汽油。我在哨所值班。哈塞尔登偷偷摸进来,脸上、身上,甚至手上都涂得漆黑。他们那时没有无线电,只有手榴弹和冲锋枪,这些武器都太响。他想割断我的咽喉,但我抓住了他。”乔大笑,从椅子上向朱莉安娜扑过来。“我们收拾行李。你向体育馆的人请几天假,给他们打个电话。”
她根本就不相信他讲的故事。或许他压根就没去过北非,甚至没有随轴心国参加过二战,没有打过仗。路上会有什么样的劫持者?她疑惑不解。据她所知,从东海岸过来途经峡谷市的卡车,从来没有全副武装的退役军人押车。他甚至可能没有在美国生活过。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编造的。他设计了一套把戏,让自己显得浪漫多情,吸引她的注意,让她落入圈套。
或许他精神错乱,朱莉安娜想。讽刺的是,假如我反复说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什么事,后来可能真会这么做……比如用柔道来自我防卫。为了保护我的——贞操?是我的生命,她想。他很可能只是意大利下层的贫穷劳工,梦想着自己的辉煌。他想花光所有的钱,进行一次盛大的狂欢,来实现这种梦想——然后再回去过那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他需要一个女人和他一起狂欢。
“好吧,”朱莉安娜说,“我打电话给体育馆。”她一边朝过道走,一边想,他会给我买昂贵的衣服,带我住豪华旅馆。每一个男人,只要还没死,都渴望拥有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即便自己花钱给她买衣服也在所不惜。这次狂欢可能是乔·辛纳德拉一辈子的雄心壮志。但他很精明。我觉得他对我的分析是对的——我惧怕男人。弗兰克也知道这一点。这是我和他分手的原因,也是我现在感到焦虑和怀疑的原因。
朱莉安娜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发现乔又在聚精会神地看那本《蝗虫成灾》。他紧锁眉头,对周围的事浑然不觉。
“能让我读一读那本书吗?”她问道。
“我开车的时候,或许可以给你看。”乔说道,头都没抬。
“你开车?但这是我的车!”
他什么也没说,只顾埋头看书。
在收银台前,齐尔丹抬起头,看见一个瘦高的黑发男人走进店里。那人穿着一身不太入时的西服,拿着一个大柳条篮。是推销员。但那人脸上没有令人愉悦的笑容;相反,他那苍老粗糙的脸上满是严肃和抑郁,更像个管子工或者电工,罗伯特·齐尔丹想。
齐尔丹招呼完顾客后,对那人说:“你是哪个公司的?”
“埃德弗兰克珠宝公司。”那人低声说道,把柳条篮放在柜台上。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公司。”齐尔丹缓缓地走过来,那人正笨手笨脚地打开篮筐的盖子。
“是手工打磨的。每一件都是独特的。每一件都是原创的。有黄铜的、青铜的、紫铜的,甚至还有熟铁的。”
齐尔丹朝篮筐里看了看。黑天鹅绒上放着一些金属首饰,很特别。“对不起,我们不要。我们不卖这种东西。”
“这些代表了美国的工艺,当代的工艺。”
齐尔丹摇了摇头,又回到收银台前。
好一阵子,那人一直站在那里,摆弄着他的黑天鹅绒展板和篮筐。他既不把展板拿出来,也不把展板放回篮筐里。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齐尔丹抱着双臂,一边看着他,一边思考今天要处理的各种事务。他下午两点有一个约定,要把两个早期的杯子带给别人看。然后三点会有一批送到加州大学实验室做真假鉴定的东西返回。自从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出了那个恶心的事件后,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不停地把东西送到那边做鉴定。
“这些金属不是镀上去的,”那人拿着篮筐说道,一边举起一只手镯,“是纯铜的。”
齐尔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让他逗留一会,拿他的样品晃悠一阵,最终还是会走的。
电话铃响了。齐尔丹拿起电话。是顾客询问一张珍贵的古代摇椅的修理情况。还没有修好,但齐尔丹得编个故事让他相信。齐尔丹一边看着店外的中午街道上人来人往,一边又是说好话,又是下保证。最后那个顾客终于气消了,挂断了电话。
终于解决了,他挂上电话的时候松了口气。柯尔特点四四手枪事件极大地动摇了他的信心。他查看存货的时候不再有以往那种骄傲。手枪的真相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就像孩童时代知道生活真相后的幡然醒悟。他琢磨着,这表明了我们和早年岁月的联系:不仅仅是美国的早年历史,还有我们个人的早年生活。他想,就好像问题随时都会出现,我们可能会怀疑我们的出生证明是否是真的。或者我们对爸爸的印象是否可靠。
比如,我现在不是真的在回忆罗斯福本人,而是在回忆由听到的各种传说提炼综合的印象,一个不知不觉根植于我们脑中的神话。他想,就像赫波怀特家具的神话,还有奇彭代尔家具的神话。 [13] 或者更像亚伯拉罕·林肯曾经在这儿用过餐的神话。用过这些古老的银叉、银刀和银勺。你看不到,但是有事实在。
在另一张柜台上,那个推销员还在摆弄他的展品和柳条篮。他说:“我们可以根据订单制作。可以定做,假如顾客有自己的创意。”他说话时像是如鲠在喉。他清了清嗓子,看了看齐尔丹,然后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一件首饰。显然,他不知道是离开好,还是留下来好。
齐尔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这不关我的事。离开这儿是他自己的事。腾出这个地方或者占据这个地方,他得自己选。
真是勉为其难,如此不自在。但他不一定非得做推销员啊。我们都会受到生活的磨难。比如说,我每天都在忍受像田芥那样的日本人的大呼小喝。只要他们的语调有轻微变化,就能戳到我脆弱的神经,弄得我痛苦不堪。
然后他想到一个主意。这家伙显然是个推销新手。他看了那人一眼。或许我可以让他把东西放在我这儿代售。值得一试。
“喂。”齐尔丹说道。
那人迅速抬起头来,眼神都直了。
齐尔丹抱着双臂朝他走去,说:“你待在这儿也有半个多小时了。在这儿愣着也没有用,不过你可以放些东西在这儿。把那边的领带架移走。”他用手指了指。那人点了点头,在柜台上收拾出一块空地。他再次打开篮筐,又开始摆弄铺天鹅绒的木托盘。
齐尔丹明白,那人会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陈列,精心地在那儿布置上一个小时,不断调整,直到把一切安排妥当。他会一边祈祷,一边不时地用眼角瞄我一眼,看我有没有兴趣,哪怕只有一点点兴趣也是好的。
“等你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齐尔丹说,“我要是有空,会过来看一看。”
那人手脚不停地忙碌着,兴奋得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店里来了几个顾客,齐尔丹上前和他们打招呼。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顾客和他们所提的要求上,忘记了在一旁摆弄展品的推销员。那个推销员也心知肚明,放慢了动作,让自己不那么显眼。齐尔丹卖了一个剃须杯,几乎谈成了一桩手工地毯的生意,还收了一笔阿富汗毛毯的定金。过了一阵,那批客人走了。店里又只剩下那个推销员和齐尔丹。
那个推销员已经忙完。他把所有首饰都摆到柜台上的黑天鹅绒上了。
罗伯特·齐尔丹点了一支极品大地微笑牌香烟,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站在那儿前后晃悠着,嘴里哼着一首小曲。推销员静静地站在那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最后,齐尔丹伸出手,指着一枚饰针说:“我喜欢这件。”
推销员连忙说道:“这件真心不错。一点金属刷的划痕都没有。最后都上了红铁粉,不会失去光泽。我们还在上面喷了一种塑料漆,可以保持很多年。是最好的工业用漆。”
齐尔丹微微点点头。
“我们所做的——”推销员说,“是把行之有效的工艺应用到珠宝首饰制作上。据我所知,以前没有人这样尝试过。不用模子。直接从金属到金属。全部通过蘸火和焊接制作。”他顿了顿。“背面是用硬钎料做的。”
齐尔丹拿起两只镯子。然后拿起一枚饰针。接着又拿起一枚饰针。他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放在一边。
推销员的脸上抽搐了一下。有希望。
齐尔丹看了看一条项链上的价格标签,说道:“这是——”
“零售价。批发价是五折。假如你能进到一百块钱左右的货,我们给您另加百分之二的折扣。”
齐尔丹一个一个地把更多东西放在旁边。每多放一个,推销员就多一分激动。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最后发展到不断重复自己说过的话,甚至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齐尔丹知道,他还以为自己把东西卖出去了。齐尔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自顾自地在那儿挑来挑去。
“这一件特别棒。”齐尔丹挑出一个大挂件。在一旁唠叨的推销员这时停下来说:“我想我们最好的东西都被您挑走了。所有最好的东西。”那人笑了笑,“您的品位确实不同寻常。”他的眼睛放光。他在心里计算着被齐尔丹挑中的东西的价钱,一共卖了多少钱。
齐尔丹说:“对于没有卖过的商品,我们的一贯做法是代销。”
当下一瞬间,推销员没有听明白齐尔丹的话。他没有说话,只迷惑地瞪着眼睛。
齐尔丹对他笑了笑。
“代销。”推销员最终重复了一句。
“难道你不愿意把东西留在这儿?”齐尔丹说。
那人最后结结巴巴地说道:“您的意思是让我把东西留在这儿,等您卖完了再付给我钱——”
“等东西卖掉了,你可以得到三分之二的收入,你会挣更多。当然,你得等。但是——”齐尔丹耸了耸肩,“由你自己决定。或许我可以把这些东西陈列在橱窗里。如果卖得动,以后——一两个月吧——或许我们会要更多的东西——当然,如果市场销路好的话,我们也会直接花钱进货。”
那个推销员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展示他的首饰,齐尔丹想。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拿出来了。所有的展品全都拆封弄乱了。要想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带到另一个地方去,还得再花一个小时。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您放在一边的这些东西——”推销员轻声说道,“您都要吗?”
“都要。这些你都留下。”齐尔丹踱到商店后面的办公室,“我给你写张清单,留下的这些东西你好有个记录。”他拿着清单回来的时候又补充说:“你知道,代销商品,如果遇到偷盗或损坏,本店概不负责。”他还拿来一张小小的油印代销文书,让推销员在上面签字。商店对代销商品概不负责。以后退货时,如果有些东西找不到了——一定是被偷了,齐尔丹心里盘算着。商店里总会有小偷。像首饰这样的小商品最容易被偷。
不管怎么样,罗伯特·齐尔丹都不会有任何损失。他无须为这些首饰付钱,不用为这样的货物花本钱。如果能卖掉一些,他就可以得利。如果卖不掉,他只须在以后某个不确定的时间全部退货——或者找到多少就退多少——退给那个推销员就行了。
齐尔丹做好货物标签,写好清单。他在清单上签了名,递了一份给推销员。“你可以给我打个电话,”他说,“大概一个月以后吧,看看卖得怎么样。”
齐尔丹拿起他想要的首饰,朝店后面走去,留下那个推销员自己收拾剩下的东西。
我本以为他不会答应的,齐尔丹想。谁知道呢?所以凡事总要试一试。
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那个推销员已经准备走了。他把柳条篮挎在胳膊上,柜台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推销员朝齐尔丹走过来,递给他一样东西。
“怎么了?”齐尔丹问道。他一直在看信。
“我想把我们的名片留给您。”那个推销员把一小张灰底红字的方纸片放在齐尔丹的办公桌上,名片看上去有点奇特。“埃德弗兰克珠宝定制公司。上面有我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便您和我们联系。”
齐尔丹点点头,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又埋头做自己的工作。
当他再次抬头看的时候,商店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个推销员已经走了。
齐尔丹在壁挂式自动售货机里投了五分钱,买了一杯速溶热咖啡,慢慢地品尝着。
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卖得掉,他感到疑惑。很可能卖不掉。但是做工很好,以前从没看过类似的东西。他拿起一枚饰针仔细瞧着。设计新颖别致。当然不是出自外行之手。
我把标签换一换,把价格标得高一点。手工艺术,别具一格,独家定制,小型雕刻品。衣领和手腕上佩戴的工艺品,独一无二的杰作。
另一个想法在齐尔丹脑子里盘旋成型。这些东西,它们的真假不成问题 。也许有一天,真假问题会毁了美国的历史工艺品行业。不是今天或者明天——是未来的某一天,没有人确切知道。
所以最好不要孤注一掷。那个犹太骗子的来访,也许就是一个前兆。如果我悄悄囤积一批跟历史无关的物件——当代的作品,没有真正的历史背景或者想象的历史背景——也许我就能在竞争中胜出。只要不花我一分钱,怎么都行。
齐尔丹在椅子上往后仰,靠在墙上。他呷了一口咖啡,沉思着。
天时变了,人一定要作好与时俱变的准备。要不然就会落伍。要顺应 。
这是生存的法则,他想。要留意周围的环境,了解环境的需要。并且——满足环境的需要。在适当的 时候做适当的 事情。
要阴柔。东方人明白这一点。在太极图中,那个黑色的机灵的阴鱼的眼睛……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立刻坐直身子。一石二鸟。啊!他兴奋地站了起来,精心挑出最好的珠宝首饰,用包装盒包起来(当然,要拿掉价格标签),饰针、挂件或镯子都行,只要是好的。然后——既然要出门,就得两点钟准时打烊——逛到香庄良思家的公寓大楼。香庄良思先生,也就是保罗,在上班。但是香庄良思太太,也就是贝蒂,很可能在家 。
赠送礼物,把这件新到的原创美国工艺品送给他们。我把礼物亲自送过去,看看上层人士会有什么反应。一个新的生意路子就这样开始了。不是很好吗?所有挑选出来的首饰都放在店里了,顺便来拜访等等。这是送给你的,贝蒂。
他打了个激灵。就她和我两个人,中午在公寓里。她丈夫去上班了。但是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漂亮的借口。
无懈可击。
罗伯特·齐尔丹拿了一个小包装盒、一张包装纸和一根包装带,开始给香庄良思太太准备礼物。她是个肤色微黑、神态迷人的女人,身着东方丝绸服饰,脚踏高跟鞋,身材窈窕。或许她今天穿着式样普通的蓝色棉布睡衣,非常宽松、随意和舒适。啊,他不禁想到。
也许这样太胆大妄为了?会引起她丈夫保罗的嫉恨。当他觉察到什么之后,或许会作出激烈的反应。不能这么操之过急。把礼物带给保罗,带到他的办公室?讲同样的故事,但是讲给保罗听。然后让保罗把礼物转送给贝蒂。这样不会引起怀疑。罗伯特·齐尔丹想,明天或者后天给贝蒂打个电话,问问她对首饰的看法。
更加天衣无缝!
看到自己的生意伙伴从人行道上走回来的时候,弗兰克·弗林克就知道推销进行得不顺利。
“怎么了?”他问道,一边从埃德手上接过柳条篮,放到卡车上,“上帝,你去了一个半小时。难道要花那么长时间让他拒绝你吗?”
埃德说:“他没有拒绝。”他看上去很疲惫,钻进车里坐了下来。
“那他怎么说?”弗林克打开篮筐,发现许多首饰都不见了,而且是最好的首饰,“他拿走了这么多,是怎么回事?”
“代销。”埃德说。
“你同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谈过这件事——”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上帝。”弗林克叫道。
“对不起。看他的举动,貌似要买。他挑了很多。我以为他会买。”
他们默默地在车上坐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