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冬之远雷(4)
隔天一早,我在纷飞的小雪中独自回到町上。
虽然一路靠咒力推进,但穿著雪板滑行这么长的距离,腰腿酸软疲惫,加上担忧真理亚与守的去路,以及对未来抱持暧昧不明的惶恐,心情十分沉重无力。
好不容易回到栎林乡的码头,四周空无一人。即使是星期天,附近也该有些人影,但我没心情管这种事,只觉四下无人反而方便。我解开缆绳,搭上白鲢Ⅳ号驶回家,一路不断用咒力,我心神涣散、双眼迷蒙,小船几次在水道上蛇行,差点撞到岸边。
从栎林乡回到水车乡的路上,一艘船都没碰见。
这时,我终于发现情况异常。
两岸皆是雪白风景,但不仅空无一人,连鸟兽都不见一只,整个神栖66町成了荒废的鬼城。棉絮般的降雪逐渐转大,大朵雪花在我身上融化,无论怎么清理,仍然不断堆上白鲢Ⅳ号的船缘。终于回到熟悉的家,我松口气,看见双亲站在码头边。两个人连伞也没撑,默默站在一起,雪花落在头与肩。
「对不起。」
一停好白鲢Ⅳ号,我就开口道歉。
「我回来晚了……昨天实在没办法赶回来。」
两人默默微笑,然后妈妈问:「肚子饿不饿?」我摇摇头。
「你应该很累,可是教育委员会找你。马上跟我们走一趟。」爸爸语气低沉。
「不能让早季先休息一下吗?」妈妈哀求地望著爸爸。
「这……不行,委员会说事情紧急,无故拖延不妥。」
「我没事,也没那么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
「这样啊,那早季搭爸爸的船,在路上可以休息。」
爸爸有艘公务之外的船,比白鲢Ⅳ号大两倍,我们三人都搭上去。
妈妈抱著我的肩,为我披上毛毯,我闭起眼睛,心里忐忑不安,怎么也睡不著。
茅轮乡的码头边有人伫立迎接。那是两年前我们从夏季野营回来时见过的中年女人,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爸妈带著我下船,走在积雪的大路上。
教育委员会就在妈妈工作的图书馆隔壁再隔壁,四周围满竹篱笆与高墙,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况。我们走大门旁的小门进入中庭,天上降雪,庭院里却有咒力维护,遍地乾爽。庭院铺著踏脚石,足足走上三十公尺才抵达玄关。进了建筑物,一条细长的走廊延伸而去。虽然这栋建筑的外表不像之前见过的伦理委员会,但内装格局很像。
「接下来请让小姐独自前往。」中年女人突然对我的双亲说。
「身为人父与町长,我希望代为辩解。我带来请愿书了。」
「父母同行,并不恰当。」
爸爸试著用亲情为藉口说服对方,但对方不屑一顾。
「身为本町图书馆的负责人,我深感自责,针对这次的事件也有话想表述,能不能破例给个情面?」
「非常遗憾,并无特例可循。」
妈妈试图动用图书馆司书的特权,但对方坚决不接受,两人只好放弃。
「早季,你懂吧?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要『照实』回答。」妈妈双手搭著我的肩,眼神十分认真。
「嗯,没事……我懂。」我回答。我能体会妈妈话中之意,她要我选对自己有利的事实来说,接下来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我被带入一间大厅,举目所见净是黑亮的墙板,采光窗又小又高,大厅相当昏暗。中央横摆一张餐桌般的大长桌,眼前坐著十多人,正中央就是教育委员会议长鸟饲宏美女士。分坐在她左右的应该就是教育委员会的委员。
「你就是渡边早季?那里坐。」
第一个开口的不是宏美女士,是她左边的胖女人,我听话地端坐在椅上,四周空无一物。
「我是教育委员会的副议长,小松崎晶代。几件事情想跟你确认,无论我问什么,都请照实回答。绝对不能有任何隐瞒或捏造之情事,明白吗?」
她的口气像学校老师般温柔,但眯著的小眼睛眨也不眨,直盯著我。我感到无从辩驳的压力,被迫简短答「是」。
「报告指出,昨天一早和你同为第一组的伊东守离家出走,是否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我的声音微弱。
「你是何时得知此事?」
我知道瞒也瞒不住,选择老实回答。
「上学前不久。」
「如何得知?」
「是真理亚……呃,秋月真理亚告诉我的。」
「你怎么处理?」
「我先去学校,然后去找他。」
「为什么没有报告父母与老师?」
我犹豫一下,灵光乍现。
「我希望在事情闹大之前,把他找回来。」
「原来如此,但换个难听的说法,这是湮灭事证,等同违背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你对这点……」
此时宏美女士对晶代女士耳语几句,晶代女士小声回应:「明白。」
「……我接著问,你趁著自由研究时间找伊东守,当时还有谁同行?」
「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原来如此,你们三人找伊东守,找到伊东守了吗?」
我犹豫了。昨天先回来的觉肯定被侦讯过,觉到底回答什么?
「早季,怎么了?这或许是你第一次参与正式审问会。你得陈述事实。」
晶代女士的口气渐趋严厉,厅里的气氛紧绷起来,保持沉默的宏美女士开口。
「朝比奈觉证实你们发现伊东守,还说他搭的雪橇翻覆,脚受伤而无法动弹。你和秋月真理亚为了照顾伤患而留下,只有他先回来。」
觉并没有提到化鼠的事。
「议长……」晶代女士对宏美女士投以责怪的眼神。
「没关系,这里是追求真相的场合,不是为了设陷阱害她。」宏美女士的声音小到听不清楚。
「如何?朝比奈觉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
「……是。」
我发现宏美女士果然不是冷酷的人,稍微放心。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有你回来?我们可是等著你和秋月真理亚,把伊东守平安无事的带回来。」晶代女士接著问。
我看著整排的教育委员,不知道该怎么搪塞,蹩脚的谎会让情况更糟,只好说些与事实不矛盾的事情。
「我劝守一起回来,但他坚持不肯,我无计可施,便先回来。而我们不能让守独自一人,于是留下真理亚相陪。」
「所以秋月真理亚会继续劝说伊东守喽?」
「是的。」我这么回答,眼神却开始游移。
「那你一个人回来有何打算?你准备向双亲、老师和教育委员会,说出一切事实吗?」
「这……我不确定。」
「不确定?你的意思是?」
晶代女士似乎动怒,她挺起身子。但宏美女士抢先开口。
「你会犹豫也无可厚非,任何人碰到这种状况都会不知所措。不过你无需犹豫,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好。之后都交给我们处理,懂吗?」
「懂了。」
「伊东守为什么不肯回来?想必你问过理由吧?」
「是。」我不小心点头。
「那么伊东守为什么不肯回来?」
我深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冷静。对方这么问,我胡乱撒谎肯定不是好事,应该尽力避开守的部分,也别说他看见不净猫,想办法编个好故事……
「怎么了?快回答。」晶代女士误以为我心生胆怯,大声怒斥,「你知道现在神栖66町面临什么情况吗?町上已经颁布禁足令,人心惶惶,全是一个学生恣意妄为造成的!」
当时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一个学生失踪就引发这么夸张的反应,心中的愤怒沸腾,压过其他情绪。你们竟敢说守恣意妄为?把守逼得神经紧绷,最后还要杀他的凶手,不就是教育委员会吗?
委员们似乎察觉到我态度可疑,鼓噪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快说来听听啊!」晶代女士指尖敲著桌面逼问我。
「我认为守之所以逃跑,是因为不想死。」最后我还是脱口而出,这下没得回头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不要乱说!」
「我只是回答问题而已。」
我真的这么坚强?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守亲口告诉我,最近在身边见过两次猫骗……不净猫,不过第一次是跟踪而已。」
「住口!你现在说的话是大逆不道!」
「第二次是前天放学的时候,守的导师太阳……远藤老师,要他留下来补课,刻意要他独自前往靠近中庭的地点。」我毫不在乎地说下去,「守差点被不净猫杀死。他清楚看见不净猫的身影,说是一身白毛,所以守……」
「够了!住口!你侮辱了审问会与教育委员会,按照伦理规定,你的言行犯下重罪!」
晶代女士歇斯底里地大吼,响彻厅房。
「我也非常遗憾,你的双亲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得知这个结果想必非常不甘。」
宏美女士叹道。她的声音细小模糊,但第一次让我感觉到恐惧。
「两位都在其他房间?好,我明白了。」
宏美女士与其他教育委员迅速地交头接耳,然后转向我。
「请你离开房间,但不能跟双亲回家,必须留在这栋建筑……有这样的结果,真的只能说遗憾。」
这等于宣判我的死刑。
「我要被处分了吗?」我盯著宏美女士,出言顶撞。
「这孩子真可怕,竟然毫不在乎地说这种话。」
宏美女士不屑地低喃一句,别开视线,起身就要离开。
此时有人轻轻敲门。
「谁?现在正在举行审问会,等等再来!」晶代女士大声斥责,但敲门的人直接开门。除了我,所有人猛然僵住。回头一看,我也大吃一惊。
「是不是打扰你们了?真糟,可是现在有些话我非说不可呢。」
身穿和服,肩披毛皮的朝比奈富子女士,看著慌忙起身的教育委员们嫣然一笑。
「各位相当辛苦,不过早季的事情,可不可以交给我处理?」
「恕我直言,审问儿童是教育委员会的专责事项,即使是富子大人,如此置喙未免有些不妥……」宏美女士的声音非常细小软弱。
「也是,抱歉。这并非我的本意,可是早季的事情,我也有责任。」
「富子大人请稍候,这件事情应该在别处商议较为妥当。」
晶代女士瞥我一眼,但富子女士无动于衷,直盯著宏美女士。
「……请问富子大人说有责任,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告诉早季很多事情,不净猫也是其中之一。」
「这……未免太破格了。」我并没直接看宏美女士,但从声音听来她想必神情大变。「是啊,或许有点破格,不过为了栽培本町未来的领导人,这是必要的行动。」
「指导人?您说她?」晶代女士十分惊讶。
「所以宏美呀,就放过早季一马。」
「问题没这么简单,富子大人。现在不仅男生没回来,连女生都失踪了!」宏美女士的声音发抖,但坚持不妥协。
「这我很明白,事情确实很严重。不过到这个地步,你们教育委员会的责任也不小吧?」
「您说……这是我们的责任?」
宏美女士身边的教育委员们态度开始动摇。
「是呀。老实说,我觉得伊东守的处分决定得太草率鲁莽。正因为连处分都做不好,才造成今天的情况不是吗?」
「这……」宏美女士哑口无言,面部扭曲。
「如果真要说责任,在场每个人都跑不了。或许我也得负上更基本的责任,因为是我下令对第一组的孩子们做实验。可是现在不应该做这么消极的检讨吧?当务之急,是讨论往后怎么办,不是吗?」
教育委员会的权力足以一手遮天,连图书馆司书与町长都望尘莫及,如今却像挨老师骂的学生,个个抬不起头。
「您说得是。」宏美女士的音量细若蚊鸣。
「很高兴你听得懂,早季就交给我了。别担心,我会好好教导她,矫正她的观念。」当下没人敢反对。
「可以借用里面大和室的围炉间(注:有地炉的和室)吗?我想在那里聊聊。」
「啊,那个,那里现在……」晶代女士连忙开口。
「哎呀呀,你们本来就打算带早季过去?」富子女士微笑说:「没关系,按照原样就好。」
这间木地板和室足足十五坪大,中央挖出大地炉,烧著熊熊烈火。火堆正上方的天花板垂挂著一支自在钩(注:挂锅壶烧煮用的日本传统钩具),钩上挂了装满热水的铁锅,热气蒸腾。
「不必那么紧张。」
富子女士用长柄杓舀了热水,烫过一只黄荻烧茶碗,然后用茶刷在茶碗里转三圈,再把热水倒入建水(注:小水锅)中;接著用茶巾擦拭茶碗内侧,打开利休枣(注:茶粉盒)的盖子,用茶杓加两匙抹茶粉,再用长柄杓在茶碗里加热水,最后用茶刷快速搅拌。
「别太在意规矩,轻松就好。」
我点点头,反而更加紧张。
无论我怎么想转开视线,就是忍不住盯著地炉对面三只呼呼大睡的不净猫,三只分别是花猫、棕虎斑及灰黑虎斑。三只猫闭著眼睛睡得舒畅,不时抖抖耳朵、抬抬尾巴。乍看是和乐融融的光景,但三只猫的体型都大得不像话,这么大一间围炉,反而被它们挤成小人国。
「哎,你真的很在意猫咪们哦?没关系,不下令,它们绝对不会攻击人类。」
「……可是为什么有三只呢?」这是我脑海浮现的第一个问题。
「这三只小朋友被训练来共同行动。攻击方式好像叫三位一体,还是天地人,而且有牺牲其中两只的觉悟。」
「三只同时攻击?」
「是呀。偶尔会碰到某些对象,连催眠术都不管用,但三只猫从三方同时攻撃,除非对手功夫了得,否则防御是难如登天。」富子女士笑眯眯地解释。
「可是教育委员会不是准备处分我吗?派一只就够了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毫不在乎地说出这些话。
「你击退过一次不净猫,或许两次,但你应该完全不记得当时的经过。」
「怎么可能……我完全无法想像。」
我跪坐在毛毯上,有点坐立难安,每次发现记忆留著部分空白就很不舒服。
「可以问个问题吗?」一阵沉默后,我率先开口。
「请说。」
「富子女士……啊,富子大人……」
「呵呵,叫我富子女士就好了。」
「富子女士,您刚才说『下令对第一组的孩子们做实验』对吧?那是什么意思?」
「你记得真清楚。」
富子女士把乐烧茶碗放在手上慢慢转了转。那红土白釉的色泽,宛如青春的肌肤。
「你们应该多少发现,第一组怎么都是些怪人吧?」
「这个……应该吧。」
「你们真的很特别。一般学生从小就不断接受同样的催眠暗示,思考受到箝制,让他们没办法出现任何坏念头,或不适合想的事。可是只有你们,几乎没被加诸剥夺思考自由的措施。」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们受到这种特别待遇?」
「因为光靠乖巧的小绵羊,无法保护这座町呀。领导人需要兼容并蓄的肚量,有时还需要愿意弄脏双手的坚强信念。为了让町配合时代演进,我们需要某种怪人,就像骗徒(注)一样的人。」(注:Trickster,神话中的一种原型,破坏神与自然界的秩序,爱好恶作剧,同时具有善与恶、破坏与生产、贤者与愚者等对立特徵的人物。在中国神话中以孙悟空为代表,北欧神话中则以洛基为代表。)
「因为这样才把我编进第一组?」
「是呀。」富子女士乾脆地承认。
「那觉呢?他是您孙子才加入特别待遇组?」
「孙子啊……」富子女士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觉加入这组,是因为朝比奈这个姓氏,碰巧在五十音中是最前面。不过第一组打从一开始就聚集拥有各种特质的孩子,所以把你放进其中,应该会方便管理。」
富子女士轻轻起身走到地炉对面,蹲在棕虎斑不净猫旁,搔著它的耳根。不净猫的喉咙发出呼噜声,相当舒服的样子。
「可是,最后却接连发生这么多意外,连町上最看重的孩子都……实在遗憾。」
富子女士突然望向我。
「像这次的事件,一般孩子绝对不敢动念离开町里生活,光想到要离开八丁标就会吓到魂飞魄散。可是那两个孩子不同,与其回到町上丢掉性命,还不如自力更生,对吧?」
我哑口无言,看来一切早就被看穿。
「我觉得这种判断非常理性,这正是自由思考的成果,或许换了我也会这么选。不过这件事情,如今彻底威胁到町的安全。」
「不过是两个人失踪,对町来说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吗?」我试著发问,「我想真理亚和守再也不会回到町上了。这样看来,不会造成任何负面影响……」
「因为你完全没看见问题的本质啊。」富子女士听起来有些哀伤。
「这是什么意思?」
富子女士停下搔猫耳根的手。「你知道目前日本列岛大概有多少人口?」
面对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
「呃……我不清楚。」
「以前地理课第一堂就会学到这件事,可是现在连这么基础的知识都被列为机密事项……目前日本共九个町,所有人口估计有五万到六万人。」
「这么多?」我大吃一惊。
「根据古文明的标准,反而少得可怜。据说一千年前,光日本就有一亿以上的人口呢。」
这未免太难以置信,又不是翻车鱼生蛋,怎么用「亿」为单位来算人数呢?首先,如果真有这么多人,单单确保食物来源就非常困难,再者,若人口都集中在舒适的居住地区,大概连立足之地都没了。
「你知道吗?古文明有种东西叫核子武器,利用辐射物质的核分裂现象或重氢的核融合现象,光是一颗炸弹的威力就足以完全毁灭一座城市。」
「毁灭城市?」
我不懂为何需要这么愚蠢的武器,就算为了征服城市以获取财富,但城镇已毁,这份胜利又有何意义?
「所以古代人费尽心思保管核子武器,整天注意哪个国家储备几发,哪个国家又制造了新的……不过现在的状况其实跟当时一样,或许更糟。」
「我完全不了解您的意思,现在不是找不到这种武器了吗?」
「是呀,核子武器是找不到,可是如今世上充满本质更加恐怖的东西。」
「是什么呢?」
「人类呀。」
富子女士抚摸棕虎斑的下巴,它的呼噜声像打雷一样响彻围炉间。
「你仔细想想我说过的话,只要一个恶鬼,就能轻松杀光整个町的居民。而且恶鬼不像核子弹,炸了就没了,恢复体力就可以无止境屠杀……至于业魔,理论上只要一个失去心理平衡的人,就可能毁灭地球。」
「这是极少数的特例,只要好好防范……」
「错了,不是这样,你只注意咒力失控的形式与后果,而问题的本质,是咒力藏著无穷尽的能量。我们考虑事情的起点是单在日本列岛上,就有远超过五、六万枚核子武器的威胁……其中两发失踪了,你能用『只是两发』就交代过去吗?」
此时花猫起身,翻转比狮子大两号的躯体,露出剑齿虎一般的长牙打呵欠,看来对我毫无兴趣,嘎吱嘎吱地踩在木地板上,悠哉离开。
要说富子女士的话没打击到我,那就是在说谎,毕竟我从没用这种角度审视人类。或许执政者须随时考量最糟的情况,防范未然,但我听著她的话,只觉得是有被害妄想症的老太婆在胡思乱想。
「把那两人带回来。」富子女士说。「如果想救他俩的命,别无他法。只要这两个人回到町上,我可以保证他们活命,但如果继续逃亡,绝对活不久。」
「为什么?」
「教育委员会势必会全力除掉这两人,而周边所有化鼠鼠窝也都会接到消灭两人的指令,不只如此,由于这两人可能接近东北的白石71町、北陆的胎内84町、中部的小海95町,所以这些地方已发文过来请我们处分。每个町都有一套排除危险分子的方法,一定会为了自卫采取行动。」
「怎么会……太过分了!」
「在事情发生前,你要把这两人带回来。我给你三天,这三天我会压住教育委员会的行动,你趁机找到这两人,绑也要把他们绑回来。不用担心,你一定办得到。」
我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现在已经别无选择,我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现在就出发!」
「加油。」
我起身鞠躬,就要走出房间,却瞥见灰黑虎斑猫眯起眼睛,微微摇著尾巴,像在目送我离开,也有点像附近流浪猫看到麻雀时的动作。
「如果富子女士没赶来,我现在应该被这些猫吃了。」我在门口回头,由衷感谢富子女士。
「难说。」富子女士微笑回答,突然让我产生新的疑问。
「可是……为什么富子女士会有这么强的影响力呢?」
富子女士沉默片刻,正当我后悔问了蠢问题的时候,她忽然起身到我身边。
「我送你去码头,之后再告诉你爸妈你出发了。」
「不好意思。」我们就像亲密的祖孙一起走出教育委员会总部。雪势稍减,但依然下不停,我吐著白雾,回望那栋肃杀的建筑物,能够平安离开只能说是奇迹。
「那个,关于刚才的问题……」
富子女士伸手接住飘舞的雪花,她的手意外地青春漂亮,不仅没长老人斑,血管也没浮凸,雪花在她掌心瞬间融解。
「我觉得应该趁这个机会告诉你。」
我屏气凝神,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我目前在这座町上,确实有巨大的权力,认真起来或许能当上独裁君主,只是我从没想过要这种位子。」
我不觉得富子女士在装腔作势,因为实际上就连令人闻风丧胆的教育委员会,在富子女士面前也乖得像小孩。
「你知道权力的泉源是什么吗?你们几乎没上过人类史,这个问题或许有点难,其实古代掌权者都是透过直接暴力产生恐惧,或者透过财富、宗教洗脑等方法,巧妙掌握权力。这些东西,我一样都没有,我唯一强过人的地方……是时间。」
「时间?」我一头雾水。
「对,我这人完全没有长处,就时间特别多。」
我们来到码头,富子女士已经帮我准备好小船,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吩咐的,我十分惊讶。那是艘梭形快艇,里面早已准备好雪板以及足够在雪中野营数天份的装备。
「早季,你觉得我几岁?」
这问题真难回答,如果讲得比实际岁数大很没礼貌,但老实说我完全看不出来。
「六十……七岁左右吧?」
「可惜猜错……不过吓了我一跳,因为后面两位数猜对了。」富子女士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其实两百六十七岁喽。」
「怎么可能!」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不禁失笑,但富子女士的表情认真。
「我在医院当护士碰到恶鬼,是两百四十五年前的事。顺便告诉你,我是在一百七十年前就担任伦理委员会议长。」
原来怀疑自己耳朵到底有没有问题,就是这种感觉啊。
「可、可是怎么会……」我说不下去。
「怎么会这么长寿?还是不知道我看起来怎么会这么年轻?哎哟,别用见鬼的眼神看我。」
我轻轻摇头否认。
「我以前的咒力成绩很普通,在目前的全人班里,可能二年级的课程就让我感到吃力。不过我有招独门绝学,包括肆星在内没有任何人会……我能够修复自己的细胞端粒,你知道端粒是什么吗?」
「不知道。」
「这样啊,看来这部分的知识现在被管制了。端粒就是细胞里DNA的末端,人类细胞在分裂的时候,只有DNA末端没办法复制,所以端粒不断变短,当端粒减少到一个地步,细胞就没办法继续分裂,只能等死。所以端粒的长度就像我们的寿命长度。」
学校授与我们的生物学知识相当有限,所以我无法充分理解富子女士的解释,但可以清楚在脑中描绘影象。双股螺旋在细胞核中分裂复制,末端随著年龄增长而缩短,如果能将末端恢复成原本的长度,长生不死便不是梦想。
「……所以觉确实是我直系孙子,但不是真正的孙子。」富子女士的语气愉悦。
「我还记得长孙出生在两百一十年前。人家都说孙子比儿子可爱,还真不假,对我来说简直像小天使。不过到了曾孙、玄孙,关系跟我愈来愈疏离。觉是我第九代的孙子,只有我五百一十二分之一的血缘,这不代表我不疼他,只是几乎没有血亲的情感。」
觉听到富子女士是他奶奶,应该也没什么感觉。而且觉应该有两个奶奶,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可能有点暧昧。
「等你回来,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我搭船出发前,富子女士向我道别。「你将要在全人班接受新的训练,以往的训练很无聊,对吧?」
「不会的……修瓶修罐的技巧偶尔会派上用场。」
「也是,不过你别跟人家说,其实修补端粒的意象,有点像修复破瓶子。」
如今想起自己当时的天真无知,忍不住要捏一把冷汗。知道修复端粒真相的人,指挥任何人做任何事,应该都像折断婴儿的手臂一样简单(我最近才在古代书籍中看到这个比喻,实在很过分,难道古代人真的会做这种事?)
总之,我操作著梭形快艇,意气昂扬,十四岁的小小身躯充满找回真理亚与守并带回他们的强烈斗志。拯救挚友的命当然是第一要务,但也不能否认「万中选一」的心醉神迷给我强大动力。
回想起来,当时支配蜂窝的女王蜂,或许真的想指名我当下一任的女王蜂。
我意气风发,只顾著找到真理亚他们,但迎面吹来的冷风逐渐吹醒我的脑袋。我发现独自一人行动太过危险,守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没有被化鼠史空克救,当场冻死也不奇怪。
我停下了船。必须要有伙伴,我得快点找到觉,但他目前在哪?我知道他早一步回来,受到教育委员会的审问,但既然有富子女士挡著,应该平安无事。
这时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应该请富子女士答应两人同行,是不是该先撤退?但心中有股念头让我不愿先行折返。
雪花飘零,纷纷坠进暗沉的水面,融解消失,这幅颜色似乎有些熟悉。对,就像富子女士看著我的眼神,彷佛是对人招手的万丈深渊,连时间都能洞悉……
我犹豫半天,正想掉头的时候,惊觉另一艘船从后面赶来,雪花模糊视线,但划过水面的漆黑船影相当清楚,跟我这艘快艇一样。
「喂──!」看来对方也发现我,他在船上大喊挥手,是觉的声音。
「这里!」我也用力挥手。
「早季,太好了,追上啦!」觉气喘吁吁地说:「雪下得这么大,我还以为这次要在雪地上找你了!」
「怎么了?你不是被教育委员会审问吗?」
「对啊,昨晚被抓去啰嗦一次,就那个叫鸟饲宏美的臭女人有没有?她还叫我今天再去,我都做好这次会被处分的心理准备了。」
「你奶奶在,不会有事。」
觉好像还不太清楚富子女士究竟是他的谁。
「嗯……应该是富子女士在罩我们。我今早一直在小房间等,好不容易才能出来,就要我来追早季。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吓一大跳。」
「你现在知道状况了吗?」
「是啊,我们得把真理亚跟守带回来。」
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这次情况不同,我们已经知道守的雪屋在哪里,尽量藉由水道抄捷径。首先穿过栎林乡到水道终点,然后让快艇像雪橇一样在雪上滑行两百公尺左右,沿途撞到不少碎石,船底伤痕累累,但现在根本管不了这么多。
抵达利根川时,我们像爬山求水的鳗鱼,赶紧逆流而上约两公里,再次登陆。避免快艇被冲走,我们让整艘船都上陆,这才发现船身侧面有象徵「神之眼」的町徽、红色编号以及标示所属单位的梵文。平时象徵大日如来的梵文वं很少出现,我们是第一次看见。这可能是伦理委员会的船,而且从没被人这么乱来的使用过。
我们穿上雪板,背上背包。
「好,走吧!」
时间刚过中午,但天色阴暗,感觉已近黄昏。雪不停飘落,冰冷空气迎面袭来,宛如刀割。
我们踢著雪,拉著看不见的绳索,笔直登上缓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