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冬之远雷(1)
我置身在一片喧闹之中。
拉椅子的摩擦声,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学生跑跳嬉闹的震动声,水壶在教室中央暖炉上沸腾著发出咻咻声,持续吐出白烟。带著抑扬顿挫的谈天说笑声彷佛从水底涌现的气泡,不知来自何人的低声细语。每个人的话语应该都想向某人表达什么,但众多声音交错堆叠,话语融合在一起,满室盈满毫无意义的蜂鸣。
即使这里所有人的心绪化为声音,而我逐一听见,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尽管各人的思绪非常明确,但混合之后就失去方向性,余下紊乱的杂音,就像外泄的咒力。
没头没脑地想起这句话,我不知所措。外泄的……什么?
「早季在发什么呆呢?」
笔记本上浮现几个粗大的字,「呆」上面的口变成漫画风的眼睛,对我拋媚眼,而「呢」旁边的口则微笑起来。回头一看,真理亚看著我,眼神有些担心。
「只是在想点事情。」
「我猜猜看,是良的事情?」
「良?」
我皱起眉头,因为八竿子打不著,真理亚应该误会了。
「不用瞒啦。你很担心他不会选你吧?没问题,良肯定喜欢早季。」
稻叶良,和我青梅竹马的活泼男孩,总是大家的目光焦点,领导者。不过……我忽然感到不对劲,为什么是他?
「良不是第二组吗?怎么会选我?」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真理亚不禁失笑。「他只有刚入学是第二组吧?进了第一组后,不都一直跟我们同进退吗?」
对,良是半途编入我们这组,因为第二组有六人,我们第一组刚开始只有四人。
不过,为什么人数这么少?
「早季,你怎么了?怪怪的。」
真理亚把手贴在我额头上,看我有没有发烧,我默不作声,她趁我不留神吻上来。
「哎,不要。」
我连忙别过头,虽然没有别的学生注意,但我就是非常害羞。
「你看,精神都来喽。」真理亚若无其事地说。
「我又不是要你这样。」
「因为你希望某人对你这样呀。」
「就跟你说我不是在想这个啦。」
「你们总是这么亲密啊。」
从真理亚身后出现的少年就是良。我不自觉羞红脸,一想到真理亚可能误会,血液直冲头顶。
「我们就是相亲相爱,吃醋啊?」真理亚将我的头紧紧按在胸前。
「老实说有一点。」
「吃谁的醋?」
「两边都有吧。」
「骗人!」
说白了,良就是一个性格开朗、身材挺拔、人见人爱的出色少年。另一方面,他并非深思熟虑的人,他脑筋不是不好,但对任何事情都只有肤浅的反应,思考不够有深度。而且咒力也不是特别优秀……
我又感到不对劲了。我究竟是拿良跟谁比较?
「早季,下午的课开始前要不要聊聊?」良开口邀我。
「哼──电灯泡要闪人了,要幸福哦。」
真理亚飘了起来,在空中翻转身子,一头红发轻飘飘地甩动。
「守可是一直都顾念著你。」良在真理亚身后说。「听说真理亚在事前的人气投票一枝独秀,他就担心得很。」
「呵呵,万人迷真是罪过。」
真理亚像蜻蜓一样恣意飞舞,良则回头望著我。
「这里有点吵,要不要出去?」
「好啊。」
我没理由拒绝。良先走,我跟在后面一起出教室。到走廊尽头要左转的时候,我突然心头一惊。
「等一下,我不想去那里。」
「为什么?」良回过头,一脸讶异。
「呃……去那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不想去。
「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可以安静聊聊。你看,前面只有通往中庭的入口。」
对了,中庭……我就是不想靠近中庭,但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厌恶中庭。
「要不我们到校舍外面?天气不错,很舒服。」
「是吗?好啊。」
我们改往右转,走出操场,天气确实不错,但冬天阳光比较弱,感觉冰凉凉的。良也缩起肩膀摩擦双臂,想必在他眼里我不是个疯婆子,就是个不怕冷的铁娘子。
「我会指名早季当轮值生。」良开门见山地说。
「谢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给个保险的回应。
「就这样?」良看起来很失望。
「不然怎样?」
「早季呢?我想问你会不会指名我。」良的问题也是单刀直入。
「我……」
今年冬天,所有全人班的学生须分配为两人一组的轮值生。原则上是男女配对,但若学生总人数是奇数,或者男女其中一方较多,会破例分成三人一组,或者同性一组。
名义上,轮值生就像值日生,负责各种杂务与活动准备,但毕竟是男女互相指名的一对,所以关系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对学生们来说,这等于是公认的恋爱告白。
当时我们的恋爱关系受到学校管制是不争的事实,这似乎也体现在「轮值」一词上。轮值是个普通的字词,代表轮番负责工作,但我查了汉和字典,发现轮番的「番」还有「配偶」的意思。考虑到伦理委员会和教育委员会对汉字近乎狂热的执著,或许不是单纯的穿凿附会。
「对不起,我还没决定。」既然对方开门见山,我也诚实以对。
「还没决定?你中意其他人吗?」良显得很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觉,随即打消念头。虽然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但并不是恋爱对象。
「良为什么选我?」
「这还用问?」良信心满满地说。「因为我一直都很注意早季,心想就是你。」
「一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没人讲得清楚吧?如果硬要说的话,我想想……」
良的表情突然犹疑起来。
「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一起去夏季野营之后。」
我回想起两年前那满天的星斗。
「夏季野营期间,你对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这……全部啊。我们一起划独木舟,你看风景看得入迷,差点摔进水里,我赶紧伸手抓住你,不是吗?那真是虚惊一场。」
我皱起眉头,有过这回事吗?而且我在夏季野营的时候历经生死关头的冒险,他跟我在这段期间几乎都相隔两地,要说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应该要想起第一晚,还有重逢那时候的事情吧?
「独木舟夜游呢?」
「独木舟夜游?」良听不太懂。「挺开心啊。」
挺开心……我真不想听他用这么廉价的一句话,草草交代那晚的珍贵回忆。
回教室途中与觉擦身而过,觉看著我们,表情五味杂陈,但他看的其实不是我。这没什么好奇怪,因为觉有段时间跟良是情侣关系。
不过我看到觉的眼神,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眼神中并没有任何嫉妒或爱慕,只有纯粹的不解,好像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
那天晚上,我的梦境混乱不已,不可理喻,大多数内容在我醒来之后就不记得了,但最后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我捧著花束站在阴暗空旷的地方,突然发现这里是学校的中庭。放眼望去,地上满是墓碑,我拚命睁大眼睛看,却被黑暗阻挠,怎么也看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我将花束放在最近的一座墓碑前,明明刚建成,石碑却一点一点风化崩解,回归大地,上面刻的文字也分崩离析,无法判读。
看著这幅光景,我的心中忽然像开出一个洞口,孤单莫名。
「你忘了我吗?」
有人在对我说话,是个男生,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我却不知道是谁。
「对不起,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我往声源处看去,没见到任何人影。
「你在哪?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没有脸。」
声音静静地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悲伤。原来,他没有脸了。
「可是,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脸。」
「我不清楚,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你的错。」那声音温柔地说,「因为有人埋葬我后,挖掉了墓碑上的字啊。」
「是谁?为什么做这种事?」
「你看看那里,大家都一样。」
我看过去,那里设置著无数古怪的墓碑,像用大量纸牌堆积而成,地基非常不稳,绝大部分都已崩塌,而且没有名字。
「后面还有。」
再往后一看,有个不起眼的小墓碑,一开始就没有名字,但镶上一个小圆盘。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面镜子,映出我的脸,我惊愕得不敢动弹。
「没事的。」没有脸的少年在我身后说,「一点都不可怕,这不是你的坟墓。」
「那是谁的?」
「你靠近点看就会知道了。」
我凑上去看。一道光照著我的双眼。
光线刺目,我不禁用手盖住脸,才敢慢慢地张开眼睛。
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
我小小伸个懒腰,起身下床,拉开窗帘欣赏窗外景色。太阳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把窗玻璃染成金黄色,三只胖麻雀在不远处的树上开心地来回飞舞在枝头间。
一如往常的晨景,我揉揉眼睛,发现在梦中哭了。
我赶紧趁爸妈没发现前,到洗手间洗脸。
看看大钟,还不到七点。我反覆思索著刚才的梦,那究竟是谁的声音?为什么会如此熟悉,又如此悲伤?
这时,我蓦地想起镶在墓碑上的镜子,我见过那面镜子,这不是梦的象徵,是实际的物品。
心跳骤然加速,我很小的时候看过镜子,是在哪里?当时我应该不会离家太远,所以在家附近……不对,就在家里。一个大箱里堆满破铜烂铁,只有那面镜子我视如珍宝,看一整天也不会腻。
对了,在仓库。
我家旁边有一座很大的仓库,上段是白墙,下段是海鼠墙(注:日式格纹墙),空间大得吓人,我以前经常溜进去玩。
我在睡衣外套上铺棉的无袖背心,悄悄下楼梯,溜出大门。冬天清晨的空气乾冷,刺得我刚洗好的脸又痛又麻,但深呼吸一口就觉得神清气爽。
我还记得仓库的位置,开门也轻而易举。关上仓库门,采光窗依然透光良好,什么都看得清楚,仓库是挑高的四坪大空间,墙边堆满置物柜,深处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凭著模糊的记忆走上二楼,二楼的墙边也摆满置物柜,柜上堆著许多箱子。
每个箱子都有上百公斤重,我用咒力将箱子一个个搬下来,开箱查看。
要找的东西就在第五个箱里。
我拿出一面直径三十公分左右的圆镜,这不是一般在玻璃背面涂银的镜子,十分沉重,一触摸就迅速夺走指尖的温度,应该是青铜镜,我梦里的镜子就是它。不仅如此,我的回忆逐渐苏醒,以前也看过这面镜子,而且不只一次。我仔细研究镜面,青铜镜放久了,表面会发黑,长出绿锈斑,但这面镜子仅仅暗淡一点。
我应该是在这五年内见过这面镜子,当时肯定擦亮过镜面。
我将箱子放回置物柜上,拿著镜子离开仓库。
绝对不能让爸妈看见这面镜子,我绕到后门,搭上白鲢Ⅳ号航向水道。虽然天色尙早,但我与几艘船擦身而过,掠过水面的风十分冰凉,我选择比较冷清的水道掩人耳目,最后到某个空无一人的码头。
我拿出包裹著青铜镜的布条擦拭镜面,试图擦亮,却发现这项手工比想像中更辛苦,所以我在手上施加咒力,想像镜面的污垢逐渐消失,青铜镜便慢慢恢复粉金光泽。
找到这面镜子时,我就知道是面魔镜。
所谓魔镜,是远古时代一种特殊技巧制造的镜子,光用肉眼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反射阳光的时候,影像中会浮见图案或文字,这是利用了镜面微米单位的细小起伏,造成平行光的散射,所以蜡烛、篝火、萤光灯之类的光线都不行,唯有阳光才能在反射的亮圈中显现图案。
古人的做法是打薄青铜镜,在背面贴上有起伏图案的模具再打磨,图案会转印到镜面。不过全人班的初阶课程就用魔镜当做咒力教材,让学生记住镜子特殊的触感以便制造出意像,我记得上课的时候做过一次,用圈住名字「早季」,当时我觉得做得还不错。
我用魔镜对准太阳光,光线反射在码头后方的房屋墙壁。
圆形亮圈中央浮现扭曲笨拙的文字。
但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吉美」。
走进教室,良一如往常与朋友谈天说笑,成员都是第二组的同学。
「嗨,今天就麻烦你喽。」良一见到我就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要去哪说?」
「哪里都行,一下就好。」
我离开教室,良很在意同伴们的眼光,维持自己轻松自在的模样。我在前往中庭的走廊间停下脚步。
「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好啊,随你问。」良还是那么从容。
「关于我们划独木舟夜游的事情。」
「怎么又是那件事啊?」良苦笑著,眼神有些飘忽。
「你告诉过我,独木舟夜游有铁则,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营火。」
无脸少年的话,浮现在我脑海中。
「为什么?」
「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会什么都看不见。」
「记不清楚那么久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小心不要撞上石头吗?」
「好,换个最近的话题,你为什么要跟觉分手?」
良全身一僵。
「这……不重要了吧?」
「你们关系明明那么好,好到我都要吃醋。」
「有这种事?」良听起来有些不开心。
「最后一个问题,还是夏季野营的事情。」
「好啦,随便问。」良自暴自弃。
「你记得离尘师父怎么死的吗?」
「离尘师父?什么?死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用说了。」我打断一头雾水的良。「果然不是你。」
「什么意思?」
「我不会在轮值生的名单上写你的名字。」
良一时难以置信,注视著我好一阵子。
「怎么这样……为什么?」
「真的很抱歉,但我觉得丑话说在前头才有礼貌。」
我拋下呆若木鸡的良回到教室,看到觉站在教室门口。
「早季要写那家伙的名字?」觉臭著脸问我。
「怎么可能。」
「啊?怎么回事?」
我注视著觉。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喜欢良?」
「什么问题啊……」觉非常疑惑。「为什么呢?你一问还真的不太清楚。」
「这样,果然没错。虽然他人不错,可是人不对。」
「啊?」
「我们喜欢的人,绝对不是他。」
觉花一点时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脸色渐渐泛红,虽然不发一语,眼神逐渐闪出有力的光芒。
第一轮的轮值生开票,大致就敲定所有搭档,有些同学会赌运气写上万人迷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互相讨论,彼此同意才会写。当我确定跟觉搭档的时候,良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后来不出所料,良跟第二组的女生同组。
班上注目的焦点是真理亚的选择,而她二话不说就选守。任何人见证守一路过来的牺牲奉献,应该会同意这是理所当然的奖赏。
「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是良?」
放学后,我们四个走在空无一人的水道边,原本是真理亚提议讨论如何庆祝我们四人凑成两对,但我和觉想告诉真理亚们关于某些事情的真相。真理亚有点半信半疑……不,应该说是怀疑我脑袋出问题。
「我就说不是这样啦,我们五个人去夏季野营,可是不包括良。」
「不可能,我还记得良第一个发现芒筑巢的巢。」
其实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但现在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
「所以说不是良啦。」
「那是谁?」
「不知道,怎么都想不起名字。」
「怎样的人,什么长相?」
「我想不起他的脸。」
我想起梦中听到的那句话,「我没有脸」。
「我说你啊,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吗?早季是不是真的脑袋出问题了?」
真理亚苦笑著摇摇头,她瞧不起死党的态度让我怒从中来。
「……可是听了早季的话,我心底也有点印象。」觉开口帮腔。「记忆里我跟那家伙交往过,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不是良。因为他不是我的菜啊。」
「唔,觉喜欢可爱的美少年确实是众所皆知,就像怜那样。」真理亚臭屁地交抱双臂。「不过,人总有意乱情迷的时候吧?人家主动一点,你就迷上了。」
「也不是这样,是我一直主动黏上去的。」
觉说得脸都红了。
「总之我认为我们的记忆被操作了。每次回想往事,就有地方凑不起来。」
「哦,比方说?」
「良……这样容易搞混,换个名字好了,就叫他少年X吧。我记得小时候常到X的家,可是那里跟良的家不一样。良不是住在见晴乡吗?在视野开阔的山丘。可是X的家……」
「在树林里!」我不禁大喊。
「对,我记得很清楚,很远很远的北方,是一栋孤伶伶的大宅。」
「听你们这么说……我有点印象。」
真理亚蹙起眉头,美人不管什么表情都漂亮,难怪东施要效颦。
「良的家跟X的家,我哪边都没去过。」静静聆听的守忽然插嘴。「但很北边的树林那边是什么乡啊?」
我也考虑过这点,怪的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正确的乡名。
「嗳,你把七个乡的名字依序说来听听。」我对觉说。
「啊?怎么突然要我说?」
「别管,说就对了。」
觉以往喜欢跟我唱反调,但一起担任轮值生后就听话多了。
「栎林乡、朽木乡、白砂乡、黄金乡、水车乡、见晴乡,还有茅轮乡吧?」
这次换我皱眉。明明从小就记得这些乡名,为什么现在听来如此不对劲?
「既然在树林里,就是栎林乡吧?可是要在北边的话……」真理亚脸色一改,变得十分严肃。「朽木乡吗?那里我不太熟,不过应该没什么大宅吧?」
【录入注:正确的不是朽木乡而是「松风乡」。】
「我也没什么印象,只知到那里就几乎跟在八丁标外差不多了。」
觉的眼皮忽然跳一下。我看见这景象,惊觉最近每当想起什么,就会出现相同的状况。若有人看见我回想过去,一定会注意到我的眼皮在跳。这或许是种警告,难不成是深植心中的催眠暗示,在阻挡什么不妥的记忆复苏?
「去看看吧。」
听到我的提议,大家面面相觑。
「去哪?」
「还用问?当然是朽木乡啊。」
「今天刚决定轮值生吧?其他人都在庆祝,为什么我们得去那么凄凉颓败的地方?」真理亚抱怨。
朽木乡确实与「热闹」二字完全无缘。
码头附近座落著许多房舍,算得上是闹区,但往里面拐过弯,气氛瞬间变得阴沉起来。成排无人居住的废墟,与其说是冷清,不如说是荒凉。
「住这里的人去哪了?」觉狐疑地摸著紧闭的木门。
「听说碰到天灾人祸,所以搬到其他乡去了。」守这么说,和我的记忆相符。虽然我们的生活圈狭小,却有太多不清楚之处。
「总之……X的家在更北边,我们去看看。」
我催著大家前进,选择小路好掩人耳目,一路上毫无人烟。如果是其他乡,无论多小的路都会遇到行人。大概走一个小时,逐步出现「天灾」袭击朽木乡留下的痕迹。
地上随处可见巨大裂缝,树木东倒西歪,部分区域地层裂差一公尺以上,像经历一场大地震,但发生过这么强烈的地震,神栖66町应该都会出现严重灾害。而且整个乡内地面布满凹凸皱褶,彷佛地毯被推往一个方向,看起来如同缩小版的山脉。部分皱褶甚至高达三公尺。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地面才变成这样?」觉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咒力大师扭歪地层?」真理亚回答。
「为什么这么做?」
「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又走一小段,前方突然没路。
「八丁标……」
赤松林像骨牌一样倾倒,部分树木保持等距离直立,绑上注连绳,外观像从倒木中重新扶植起来。
「朽木乡这么小吗?竟然碰到八丁标了。」
听到我的疑问,觉上前调查注连绳。
「不对,不是那样。绳子很新,应该才刚挂上。」
觉突然住口,望向我。他的念头似乎透过心电感应传递过来,这叫做既视感吗?我们有八成的信心,彼此先前说过同样的内容。接下来,我们沿著八丁标绕行,不远之处似乎没山也没树,往前迈进,视野突然大开。
「我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是……」
真理亚难以置信地低语,这怪不了她,眼前是座湛蓝的湖泊,呈现精准的圆形,像一座火口湖。湖位在八丁标外,我们无法接近,目测湖的直径应该有两百公尺。
再往前看,还有一座大到难以想像的湖,完全看不见对岸,应该连到北浦。小湖的湖底只有泥土,大湖好像是古代的堰塞湖,整座树林淹入水中,难道这就是朽木乡命名的由来?
「前面不可能有房子吧?」守露出归心似箭的样子。「果然是你想太多了,根本没X这个人。」
「可是,怎么会……」真理亚思绪有点杂乱,声音有气无力。「我听早季跟觉提起X,好像也有点印象。我们认识的或许不是良,是另一名男性。」
「这是错觉啦。大家在我们这种年纪都是忽然长大,不只长高,长相跟个性也变得很快,不是吗?」
我与觉面面相觑。
守的想法与我们的实际感受大有出入。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时间流逝就像蜗牛爬行,一切都像困在琥珀里的苍蝇,陷入永恒的胶著。
「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
真理亚的话吓我一跳。
「大人说我们这组一开始只有四人,我觉得不可能。在良过来前,应该还有个X。可是这样还少一个吧?我实在想不起来,可是应该还有一个?」
我脑中闪烁著一个不起眼的少女身影,然后是梦中见过的墓碑,宛如用几张纸牌叠成的墓碑。
「有,我记得。」觉似乎开始头痛,揉著太阳穴。「至少这个人不像X,相关记忆没被完全消除,可是为什么呢?如果班上同学忽然消失,大家不都绝口不提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了!」守大喊。「如果我们继续追究这些事情,一定没好事……」
说到一半,守突然害怕起来,支支吾吾。
「怎样叫没好事?连我们也会被处分?」
我话一出口,气氛就僵了。
「早季,夏季野营的时候,是不是谈过这件事?」真理亚脸色苍白。
「谈过,我记得谈过,我也想不起来当时的细节了。每次打算回想过去,脑袋就有东西作怪。」觉代替我回答。「可是我记得对早季说过类似的事,也和大家讨论过,就在营火旁边。当时X还赞成我的意见呢……」
觉双手紧紧按住头,像在强忍头痛。
「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听了!这种事情绝不能谈论,否则会违反伦理规定。」
守大吼大叫起来,他平时那么文静低调,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控。
「没事、没事,别担心。」
真理亚把守的头按入怀中,哄小孩一般轻拍著。
「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们两个懂吗?」
真理亚狠狠一瞪,我们只能点头。
魔镜在黑色墙板上反射出鲜明的亮圈。
觉与真理亚半晌说不出话来,守觉得不舒服,先回家了。
「你们怎么看?」
听到我的催促,觉才缓缓开口。
「嗯……手法看起来很笨拙,但这个字迹应该是初学者用咒力做的。」
「对啊,基本上跟我们上课做的一样。」真理亚也同意。
「那就证明我不是在说谎,你们接受了吗?」
「我一开始就不认为你说谎。我也觉得早季有姊姊,这个推测应该有根据,不过她被学校……那个,处分掉,这种推测会不会有点唐突?」
「如果我姊姊出意外或生病死掉就没必要隐瞒吧?」
真理亚不敢正视我。
「这也没错,不过或许有什么伤心往事才故意不告诉早季吧?」
「可是你看这个字,是不是就像觉说的,太笨拙了?我姊姊应该不太会用咒力。」
「我不否定这个可能,不过一切毕竟都是猜测。」
觉接过我手上的魔镜,微微改变反射在墙板上的角度与大小,仔细观察。
「要说这字笨拙好像也不对。其实每条线都凹得很漂亮,但线条本身歪歪扭扭,或者互相重叠……」
当时我不太清楚觉想表达什么,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视觉障碍的症状,不禁佩服起觉的好眼力。包括我姊姊在内,许多孩子被判定咒力缺陷的原因,很可能都是视觉障碍所致,如今几乎没有任何纪录留存,真相掩没在五里雾中。
听说古代把这种视觉障碍称为近视或散光,治疗方法是把墨镜的镜片换成有度数的透镜,舒缓障碍,正常过生活。
「总之我确实有过一个姊姊!」我拿回魔镜,双手高高举起。「你们懂吗?这就是证据!」
「喂,别这样,被谁看到就太可疑了。」觉小声警告我。
「早季,我明白你的心情。」真理亚搭著我的肩,在我耳边低语。「不过拜托你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把事情闹大?我只是想知道事实啊!」死党竟然说这种话,我忿忿不平。「不只我姊姊,还有曾经跟我们同组的女生,最重要的是……」
X,无脸少年,我比谁都爱他,如今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
「是我们无可取代的朋友。」
「我知道,我也很难过,明明这么多回忆,最重要的部分却被挖掉。我跟早季一样想做些什么,可是我现在更担心还活著的朋友。」
「你不必担心我。」
「我不担心早季,因为你很坚强。」真理亚突然冒出这句话。
「坚强?你说我坚强?」
「是啊,又这件事,你比谁伤得都重,我一看就知道。一般人根本撑不住这么沉重的悲伤,可是早季撑住了。」
「过分,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我甩开真理亚搭在肩上的手。
「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冷血,早季其实比别人更感性,可是你也能承受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我看到真理亚眼中涌出大颗泪珠,火气瞬间就熄了。
「我们不像你那么坚强。我总装得很神气,可是碰到危机就想逃走……而且,还有人比我跟觉都软弱啊。」
「你说的难道是守?」觉问道。
「是啊,守温柔又敏感,如果被真心信任的人背叛,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只是人,如果他相信的世界背叛他……」
真理亚轻轻抱住我。
「我想,世界上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不是说事实总是最残酷吗?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担痛苦。如果守被迫面临更可怕的事实,他一定会崩溃。」
我们三人无话可说,最后,我叹了口气。
「好吧。」
「真的?」
「我答应你,绝不会再对守提这件事。」我紧紧抱住真理亚。「可是在找出真相之前我绝不会放弃,要是放弃……就太可怜了。」
绝不可以轻易遗忘无脸少年,因为这代表他不曾存在,我无论如何都要重拾关于他的记隐。
我们三人紧紧相拥、相吻、相慰、相互鼓励,重新确认彼此绝不是孤单一人。
然后,我们一行人回到码头。码头位在我住的水车乡郊区,平时人迹罕至,水道旁设置著成排的黑木板墙,我选择在这里让他俩见识魔镜。
我们为船解缆绳时,身后有人出声。
「抱歉,方便打扰你们一下子吗?」
回头一看,是一对中年男女。在神栖66町里面,很少有彼此不认识的人,但他们的脸孔十分陌生。开口的是女人,身材矮胖,感觉没什么危险性,紧接著发问的男人也是富态身材,露出亲切的笑容。
「你就是渡边早季?另外是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我们一头雾水,只能答「是」。
「哎呀,不必这么紧张,我们只是想问点事情。」
难道我们要被处分了?我们三人互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请问你们是教育委员会的人?」觉鼓起勇气问。
「不是,我们是在你奶奶底下工作的人。」矮胖女人看著觉微笑。
「咦?是哦。」
觉放心下来。怎么回事?我从没听觉提过他的奶奶。女人察觉我与真理亚搞不清楚状况,微笑著解释:
「朝比奈觉的奶奶正是朝比奈富子大人,也就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