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5)

二十一

乌克兰敌占区一个州的州党委书记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格特马诺夫被任命为坦克军的政委,这个坦克军是在乌拉尔组建的。格特马诺夫在赴任之前,乘飞机飞往乌法,他的家小疏散在那里。同志们和乌法的工作人员都十分关怀他的家小:生活和居住条件都不坏。格特马诺夫的妻子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在战前因为新陈代谢不好,特别肥胖,在疏散期间还是没有瘦下来,甚至又多少胖了一些。两个女儿和一个还没有上学的儿子显得非常健康。

格特马诺夫在乌法过了五天。临走前亲友们来送别:有他的小舅子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乌克兰人民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有他的老同志、基辅人马舒克,保安机关干部;有他的连襟萨盖塔克,乌克兰中央宣传部的负责干部。

萨盖塔克来时已经十点多钟,这时候孩子们已经睡了,大家说话的声音很小。格特马诺夫说:

“同志们,咱们要不要喝点儿莫斯科酒?”

格特马诺夫身上的部件都是很大的:斑白蓬松的大脑袋,额头十分宽阔,鼻子又肥又厚,手大,指头粗,肩膀宽厚,脖子粗壮。但是他作为各个粗大部件的组合体,个头儿却不大。而且奇怪的是,在他那张大脸上,特别吸引人和令人难忘的是那一双小小的眼睛:窄窄的,勉勉强强从肥厚的眼皮底下露出来。眼睛的颜色不很分明,很难断定主要是灰色还是蓝色。但是那眼睛极其敏锐、灵活,有很强的洞察力。

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轻快地站起她那沉重的身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于是男子们静了下来;不论在农舍里还是在城里的聚会,即将上酒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一会儿加林娜就端着托盘回来了。她那一双肥胖的手居然能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打开那么多的罐头,弄来那么多餐具,使人感到奇怪。

马舒克打量了一下挂着乌克兰花布壁毯的墙壁,看了看宽大的沙发床、一瓶瓶好酒和罐头,说:

“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我还记得你们家这张沙发床,你们能把这床运出来,真有两下子,可见你们有一定的组织才能。”

“你别忘了,”格特马诺夫说,“疏散的时候,我不在家。全是她一个人!”

“诸位,总不能把这沙发床留给德国人,”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说,“杰敏季已经完全习惯了这张沙发,从州委会一回到家,就在这上面看材料。”

“哪儿是看材料?是睡觉!”萨盖塔克说。她又到厨房里去了,马舒克故弄玄虚地小声对格特马诺夫说:

“噢嘿,我可以想象,咱们的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将认识一位女医生,一位军医。”

“是的,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萨盖塔克说。

格特马诺夫把手一摆,说:

“算啦,你们怎么搞的,我是个病人。”

“当然不是,”马舒克说,“是谁在基斯洛沃斯克夜里三点钟才回房?”

几位客人哈哈大笑起来,格特马诺夫随便然而使劲地盯了内弟一眼。

加林娜走进来,环视了一下正在笑的男子们,说:

“我刚一出门,你们就不知想什么鬼花样欺负起我的可怜的杰敏季来啦。”

格特马诺夫就往酒杯里斟酒,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吃起小菜。

格特马诺夫望了望挂在墙上的斯大林像,举起酒杯说:

“来吧,同志们,为咱们的父亲干第一杯,咱们祝他永远健康!”

他说这话是用同志式的、有点儿随便的语调。语调所以这样随便,是因为斯大林的伟大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围坐在桌旁的几个人为他祝酒,首先是因为爱戴他这样一个朴实、谦逊和关心下属的人。画像上的斯大林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满桌的酒菜和加林娜那丰满的胸脯,似乎在说:“好,同志们,我把烟斗点着,坐到你们跟前来。”

“一点不错,愿我们的父亲永远健康!”女主人的弟弟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说。“我们没有斯大林怎么行?”

他把酒杯端到嘴边,转头看了看萨盖塔克,看他是不是说点儿什么。但是萨盖塔克看了看画像(好像在说:“父亲呀,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什么都知道嘛。”),就把酒喝干了。大家都把杯干了。

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格特马诺夫是沃罗涅日州的里夫内那个地方的人,但是他多年在乌克兰做党的工作,长期跟乌克兰同志共事。和加林娜结婚之后,他在基辅的关系更巩固了,因为她有许多亲戚在乌克兰的党政机关中担任要职。

格特马诺夫一生的经历说起来相当简单。他没有参加过国内战争,宪兵没有追捕过他,沙皇的法庭从不曾把他发配到西伯利亚。他在会议和党代会上作报告通常都是念发言稿。他念得很好,通顺流畅,而且富于表情,虽然稿子不是他自己写的。当然,念发言稿很容易,因为都是用大号铅字印的,间距很大,而且斯大林的名字都是用特制的红色铅字印出的。他当初是一个精明能干、循规蹈距的小伙子,本想进工学院,但是却被调到保安机关工作,并且很快就成为区委书记的贴身警卫员。后来他受到赏识,被送到党校学习,然后分配到党的机关工作,先是在区委组织部,后来又到中央委员会的人事局。过了一年,他就成为领导干部处的指导员。一九三七年以后,他很快就做了州党委书记,就是说,成了一州之主。

他说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大学教研室主任、工程师、银行经理、工会主席、农民集体经济、剧院演出的命运。

党的信任!格特马诺夫很懂得这几个字的伟大意义。党是信任他的!他这一生尽管没有成就伟大的著作、显赫的发明、辉煌的胜仗,但他付出了巨大的、目标明确、坚持不懈的劳动,而且是如履薄冰、常常不能安眠的劳动。这种劳动的最重要和最高意义就在于,劳动是根据党的需要,是为了党的利益。对于这种劳动的最重要和最高的奖赏只有一种,那就是党的信任。

在任何情况下,不论是处理幼儿园孩子们的问题,改组大学里的生物学教研室,还是处理生产塑料品的车间占用图书馆地盘的问题,他的决定都必须符合党性精神和党的利益。领导者对一件事、一本书、一部电影的态度都必须符合党性精神,因此,不论多么困难,在党的利益与个人喜好出现矛盾的时候,他都要毫不动摇地抛弃他做惯了的事情,抛弃他十分喜欢的书。但是格特马诺夫知道,还有更高水平的党性,其实质就是: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与党性精神相矛盾的爱好与志趣;对于一个党的领导者来说,一切可爱的东西与可贵的东西之所以可爱可贵,就因为它代表党性精神。

有时格特马诺夫为了符合党性精神而作出的牺牲,是很残忍、很严酷的。一旦事关党性,就应该不讲个人感情,不动恻隐之心;长辈恩师,乡里乡亲,都不必顾及。在这种情况下,不必因为一些词儿,如“背信弃义”、“不够朋友”、“害人”、“出卖”等等而感到不安。但是,党性精神一旦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就不需要牺牲了。因为一切个人感情,如爱情、友谊、同乡情谊,只要与党性精神相背,就很自然地不再存在。

党所信任的人做的劳动是默默无闻的。但这种劳动是巨大的,需要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花费心思和精力。党的领导者不需要有科学家的才能,也不需要有作家的天陚。领导者的权力高于科学家的才能和作家的天赋。成百上千具有研究才能、歌唱才能、写作才能的人都要如饥似渴地听取格特马诺夫的指示和决定,虽然格特马诺夫不仅不会唱歌,不会弹琴,不会演戏,而且也不能鉴赏和深刻理解学术著作和诗歌、音乐、绘画作品。他的话所以具有决定性的力量,就在于党委托他代表党在文化艺术方面的利益。

一个人民的代言人和思想家,也未必拥有一个州党委书记这样多的权力。

格特马诺夫认为,“党的信任”这一概念的最深刻的实质就表现在斯大林的意见、感情和态度中。党的路线的实质,也在于斯大林对于自己的战友,对于人民委员和元帅们是否信任。

几位来客谈的主要是格特马诺夫即将担任的新的军事职务。他们知道,格特马诺夫有希望得到更重要的任命。在党内有他这样地位的人,一旦转到军事岗位,大都会成为集团军军委委员,有的甚至会成为方面军军委委员。

格特马诺夫被任命为军政委后,曾经感到不安和懊丧,还通过担任中央组织部委员的一个朋友打听,上面是不是有对他不满意的地方。结果,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

于是格特马诺夫为了自我安慰,开始从好的方面设想这一任命:是坦克部队决定战争的命运,坦克部队都是在主攻方向进攻。派往坦克军的不是随便什么人;宁可把有的人派往不太重要的地段,到无足轻重的集团军里去任军委委员,也不能派到坦克军里去。这说明了党对他的信任。不过他还是有些不安:要是穿上军装,对着镜子说:“集团军军委委员、旅级政工干部格特马诺夫。”那他是会挺高兴的。

不知为什么,坦克军那位上校军长最使他恼火。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位诺维科夫上校,但是他所知道和打听到的有关诺维科夫的一切,他都不喜欢。

同桌共饮的几位亲戚很理解他的心情,谈他的新任命,谈的都是使他高兴的方面。萨盖塔克说,坦克军极有可能被派往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的方面军司令叶廖缅科将军,内战时期还在骑兵第一集团军的时候,斯大林同志就认识他了,斯大林同志常常通过高频电话同他谈话,每次他去莫斯科,斯大林同志都要接见他。不久前这位司令员到过莫斯科郊外斯大林同志的别墅,斯大林同志跟他谈了有两个钟头。在斯大林同志这样信任的人麾下作战,真是好极了。

后来又说,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 [20] 同志常常提到格特马诺夫在乌克兰的工作,如果格特马诺夫到赫鲁晓夫同志担任军委委员的方面军去,那就更好啦。

“斯大林同志派赫鲁晓夫同志上斯大林格勒前线来,不是随便派的,这是举足轻重的战线,不派他又派谁呀?”马舒克说。

加林娜慷慨激昂地说:

“怎么,斯大林同志派我家杰敏季到坦克军里去,就是随便派的吗?”

“算了吧,”格特马诺夫很直率地说,“我到军里去,就好比把州委第一书记调为区委书记。没什么可高兴的。”

“不是的,不是的,”萨盖塔克很严肃地说,“这一任命表现了党的信任。这区委,不是一般的农村的区委,而是马格尼托戈尔斯克区委,第聂伯罗捷尔任斯基区委。军不是一般的军,是坦克军!”

马舒克说,格特马诺夫将去担任政委的那个坦克军的军长,是不久前才任命的,以前没指挥过大部队。这是不久前到乌法来的一位前线特工处的工作人员告诉他的。

“他还对我说了一些话呢。”马舒克说。但他却不接着说下去,只是说:“不过,还用得着对您说吗,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您是非常了解他的,也许比他自己更了解呢。”

格特马诺夫把敏锐、精明、本来就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肉嘟嘟的鼻孔翕动了两下,说:

“就算更了解吧。”

马舒克脸上闪过几乎觉察不出的冷笑,但桌上的人都发觉了。说来奇怪,虽然马舒克是格特马诺夫家的近亲和自家人,而且在亲戚圈子里是个谦逊、喜欢说笑的人,可是格特马诺夫夫妇听着他那柔和而委婉的声音,望着他那黑黑的、神情悠闲的眼睛和苍白的长脸,总感到有点儿紧张。格特马诺夫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却不觉得奇怪,他明白,马舒克是有来头的,有时连格特马诺夫都不知道的事情,马舒克却知道。

“这人怎么样?”萨盖塔克问道。

格特马诺夫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回答说:

“噢,是这样的,是战争时期露头角的人,战前没什么突出的表现。”

“担任过重要职务吗?”马舒克笑着问道。

“算啦,什么重要职务,”格特马诺夫把手一挥,“不过,这人是有本事的,据说是一名很好的坦克手。军参谋长是涅乌多布诺夫将军。我跟他在十八次党代表大会上见过面。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

马舒克说:

“是伊拉里翁·英诺肯季耶维奇·涅乌多布诺夫吗?那不用说,先前我在他那儿工作过,后来命运把我们分开了。战前我还跟他在拉夫连季·帕甫洛维奇 [21] 的会客室里见过一面。”

“分开是分开了,”萨盖塔克笑着说,“你要辩证地对待,要看到同一性和统一性,而不是对立性。”

马舒克说:

“战争时期一切事情都很奇怪:一名上校干起军长,涅乌多布诺夫将军却成了他的下属!”

“没有作战经验,只好屈就了。”格特马诺夫说。

马舒克还是不服,说:

“笑话,涅乌多布诺夫吗,单是他的威望就够啦!他是革命前的老党员,有丰富的军事工作和国务工作的经验!有一个时期大家都推测他将担任部委委员呢。”

其余的客人也都支持他的意见。

他们对格特马诺夫的同情,这会儿用为涅乌多布诺夫抱不平的方式来表示,是非常合适的。

“是啊,战争把一切都搞乱了套啦,还是快点儿结束吧。”女主人的弟弟说。

格特马诺夫把张开手指的手掌朝萨盖塔克伸了伸,说:

“您认识莫斯科那个克雷莫夫吧?他在基辅,在中央演讲团做过国际形势报告。”

“是在战争开始前不久来的吗?那个过激分子?当年在共产国际工作过的那个人?”

“是的,就是他。我那位军长就准备跟克雷莫夫原来的妻子结婚。”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什么都感到非常好笑,虽然谁也不认识克雷莫夫原来的妻子,也不认识准备跟她结婚的军长。

马舒克说:

“噢,怪不得都说老兄神通广大。连结婚的事都知道啦。”

“可以说,精细人有精细人的本事。”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随口说。

“那当然……最高统帅部是不会赏识马大哈的。”

“是啊,咱们的格特马诺夫可不是马大哈。”萨盖塔克随口说。

马舒克就好像一下子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用谈日常事务的严肃语气说:

“这个克雷莫夫过去也到过基辅,我还记得他,是个政治面貌不清的人。很久以前就跟右翼分子和托洛茨基分子有牵连。恐怕还没有完全搞清楚……”

他说得直接而又坦率,就好像针织厂厂长谈自己的工作或者技术学校教师讲课时那样。不过,大家都知道,他这种直爽只是表象,其实他比谁都知道什么事情能说,什么事情不能说。格特马诺夫是一个常会以自己的大胆、干脆和坦诚的言谈惊倒四座的人,可他很清楚,在兴高采烈看似随性的表象下面,隐藏着没有说出的深层的东西。

通常比别的客人更忙碌、更操心、更严肃的萨盖塔克,不希望轻松气氛遭到破坏,就用快活的语调对格特马诺夫说:

“因为他不怎么可靠,就连老婆都不跟他了。”

“如果因为那样,倒是好呢,”格特马诺夫说,“我听说,我们那位军长要娶的完全是一个乖僻的女人。”

“算啦,你真是瞎操心,”加林娜说,“最要紧的是,夫妻要有爱情。”

“爱情当然是重要的,这是大家都知道,都不会忘记的,”格特马诺夫说,“不过,此外还有些东西,可惜有些苏联人忘记了。”

“这话对,”马舒克说,“不论什么,咱们都不应该忘记。”

“正因为忘记了,于是感到惊讶不解,为什么党中央不批准,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这样。自己不珍视党的信任。”

忽然加林娜惊讶不解地拉长声音说:

“听你们谈话都感到奇怪,就好像根本没有战争,你们关心的只是那位军长要娶的是什么人,他的未来妻子原来的丈夫是谁。杰敏季,你这是准备去跟谁打仗?”

她用嘲笑的目光朝男子们看了看,她那美丽的棕色眼睛都有点儿像丈夫的小眼睛了—大概是那股锐利的神气有点儿像。萨盖塔克用忧伤的口吻说:

“怎么会忘记战争啊……从每一座农舍到克里姆林宫,到处都有我们的兄弟和孩子奔赴战场。战争,是伟大的战争,是保家卫国的战争。”

“斯大林同志的儿子瓦西里是战斗机飞行员,还有米高扬同志的儿子也在空军里作战;我听说,贝利亚同志的儿子也在前线,只是不知道在哪一兵种。伏龙芝的儿子是一名中尉,好像是在步兵里……还有,伊巴露丽的儿子牺牲在斯大林格勒城下。”

“斯大林同志有两个儿子在前方,”女主人的弟弟说,“另一个儿子叫雅可夫,是炮兵指挥员。确切地说,他是第一个儿子,瓦西里是小儿子,雅可夫是大儿子。小伙子很不幸,被俘了。”

他忽然觉得他触及了许多年长的同志认为犯禁的东西,就不再说了。

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想打破沉默局面,用直率和无所顾忌的口吻说:

“顺便说说,德国人还散发彻头彻尾伪造事实的传单呢,说斯大林的儿子雅可夫主动向他们提交了口供。”

但是他周围的气氛更沉闷了。他谈的事情,不论开玩笑还是当真,都不应该提及,是应该回避的。谁要是听到有关斯大林跟妻子的关系的传闻表示气愤,那么,这位好心好意的谣言驳斥者所犯的罪过,决不比谣言传播者小,因为谈这类事情就是不容许的。

格特马诺夫忽然转过脸朝着妻子,说:

“这种事儿我是不操心的,因为情况由斯大林同志掌握着,而且掌握得牢牢的,就让德国人瞎折腾好啦。”

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用负罪的目光接住格特马诺夫的目光。

不过,自然,这不是一些好斗的人坐到桌上来了;他们聚会,也不会因为偶然出现的尴尬局面而闹出大乱子。

萨盖塔克用和善而友好的语调说了两句,在格特马诺夫面前帮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打圆场:

“这话是对的,不过我们总是担心,不希望在自己的地段上出什么纰漏。”

“还有,不希望胡说八道。”格特马诺夫补充说。

他几乎直截了当地责备起来,而不是缄默不语,这说明他原谅了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于是萨盖塔克和马舒克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知道,这件微不足道的错事很快会被忘记的,但不会忘得十分彻底。将来一旦谈起干部情况,谈起提拔,谈起特别重要的任命,在提到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的名字时,格特马诺夫、马舒克、萨盖塔克都会点头的,点头是点头,但在审干人员一再查问时,会微微笑一笑,说也许,多少有点儿轻率。”并且用小指头尖儿表示这一点点儿。

大家心里都明白,有关雅可夫的事不会都是德国人胡编乱造的。但正因为如此,决不能涉及这个话题。

萨盖塔克特别清楚这方面的情形。他在报社工作多年,先是掌管新闻报导科,随后掌管农业科,后来又干了两年某加盟共和国报纸的总编。他认为,他的报纸的主要任务是教育读者,而不是不加分析地发布关于各种各样、常常带有偶然性的事件的乱七八糟的消息。如果总编萨盖塔克认为应当避开某一事件,认为不应当报道严重的歉收、思想不縀ˉ的作品、内容不健康的影片、牲畜瘟疫、地震、战列舰沉没,认为不应当看到一下子夺走成千上万人生命的海洋巨浪的力量,不应当看到煤矿的大火,那么,这些事件对于他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觉得,这些事件就不应耗费读者、记者和作家的精力。有时他需要用特别的方式解释现实中这样或那样的事件,这种解释往往异常大胆、异常奇特,跟平常的观念大相径庭。他觉得,他这位总编的力量、经验、本事就在于他能够使读者接受必要的、可以达到教育目的的观点。

在大规模推行集体化时期,曾经出现极端的冒进现象。在斯大林的文章《胜利冲昏头脑》发表之前,萨盖塔克曾写文章说,在大规模开展集体化时期发生饥饿现象,是由于富农蓄意埋藏粮食,不吃粮食,因而浑身浮肿,整村整村的富农连同小孩、老头子、老奶奶蓄意死亡,是给国家抹黑。

并且接着刊登一批材料,报道集体农庄托儿所里的孩子天天喝鸡汤,吃甜饼和米粉肉饼。可是孩子们还是瘦了,浮肿了。

战争开始了,这是俄罗斯立国千余年来最残酷、最可怕的一次战争。在战争的头几个星期和头几个月里,在经受特别残酷考验的时期,战争毁灭性的火焰照亮了种种事件的真实、可悲的进程,战争决定着一切的命运,甚至党的命运。这一灾难性的时期过去了。于是剧作家考涅楚克立即就在自己的剧本《前线》中解释说,战争的失败是由于愚蠢的将军们不能执行最高统帅部的指示,最高统帅部是永远不会错的。

这天晚上,注定了不是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一个人经历不愉快的时刻。马舒克在翻看一本皮封面的大纪念册,在一页页硬纸上贴着不少照片。他忽然带着紧张的表情扬起眉毛,大家不由得探过身来看。这是格特马诺夫战前在自己的州委办公室里拍的照片,他坐在宽阔的办公桌边,穿着半军服式样的制服上衣,他的上方悬挂着斯大林肖像,肖像非常大,只有州委书记办公室里才能有这样大的领袖像。肖像上的斯大林的脸被红蓝铅笔涂得乱七八糟,下巴上添了深蓝色的小胡子,两个耳朵上还挂着淡蓝色的耳环。

“这孩子真胡闹!”格特马诺夫惊叫起来,像女人一样把两手一拍。

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十分慌乱,环视着客人们,一再地说:

“要知道,你们要知道,昨天这孩子在临睡前还说:‘我爱斯大林伯伯,跟爱我爸爸一样。’”

“这是小孩子淘气。”萨盖塔克说。

“不,这不是淘气,这是故意捣蛋。”格特马诺夫叹口气说。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马舒克。他们两个人此刻都想起同一件事:他们的一位同乡的侄子,是个工学院的学生,在学校用汽枪射击斯大林肖像。

他们知道,那个愣头愣脑的学生是瞎胡闹,没有什么政治用心。那位同乡是农机站站长,是个好人,他请求格特马诺夫挽救他的侄子。格特马诺夫在开过州党委常委会议以后,跟马舒克谈起此事。马舒克说:

“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他是有心还是无心,这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如果我把这件事情了结了,也许明天就有人上报到莫斯科,告到贝利亚同志那儿去,说马舒克纵容姑息枪击伟大领袖斯大林肖像的分子。今天我在这办公室里,明天我就成了集中营里的灰土。您愿意承担责任吗?也会有人说您:今天射击肖像,明年射击的就不是肖像了,可是为什么格特马诺夫要同情这个小伙子,他为什么赞成这样的行动呀?怎么样?您敢承担吗?”

过了一两个月,格特马诺夫问马舒克:

“那个射击肖像的学生怎么样啦?”

马舒克用平静的目光望着他,回答说:

“不值得问啦,原来是个坏蛋,富农的孽子,他在法庭上承认啦。”

于是现在格特马诺夫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马舒克,又说了一遍:

“不,这不是淘气。”

“算啦,”马舒克说,“这孩子才五岁,还是应该考虑年龄的。”

萨盖塔克说话的口气十分恳切,大家都感觉出他话里的热诚:

“说实在的,我没办法对孩子们讲原则性……应该是应该,可是于心不忍。我望着孩子们,就希望他们都好好儿的……”

大家都用赞同的目光看了看萨盖塔克。他是一个很不幸的父亲。他的大儿子维塔利在上九年级的时候,就过起花天酒地的日子,有一次因为在饭店里参加流氓活动被警察拘留,父亲只好打电话给内务部副人民委员,了结这件丑事。参加那次流氓活动的有将军和院士等名人的儿子,还有一位作家的女儿和农业部人民委员的女儿。战争时期,萨盖塔克的儿子想以志愿兵身份参军,于是父亲安排他进了两年制的炮兵学校。维塔利因为不守纪律被学校开除,并且有可能随着增补连队被送往前方。

现在维塔利在迫击炮学校学习已经有一个月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父亲和母亲都很高兴,并且觉得有希望了,但他们总还是有些担心。

萨盖塔克的二儿子叫伊戈尔,两岁的时候害了小儿麻痹症,就变成了残疾人。一双又干又细的腿不能走路,只有靠拐杖活动。伊戈尔不能到学校去上学,老师们就到家里来教他,他学习很用心,很勤奋。

萨盖塔克夫妇为了伊戈尔的残疾,不仅在乌克兰,而且在莫斯科,在列宁格勒,在托木斯克求遍了神经科名医。凡是国外有关的新药,萨盖塔克都通过商务代办或驻外使馆弄了来。他知道,他可能因为过分溺爱孩子受到责备。但他同时也知道,他的罪过并不是死罪。因为他看到一些州的领导干部都有很强的父子感情,也就认为新派人都是特别钟爱自己孩子的了。他知道,他为伊戈尔用飞机从敖德萨请来巫婆,通过快传邮路把远东一个老神汉的草药弄到基辅来,也都不算什么。

“我们的领袖们都是一些特殊人物,”萨盖塔克说,“我就不说斯大林同志了,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就连他的亲密战友们也都是这样……他们在这个向题上也总是把党摆在父子感情之上。”

“是的,他们都明白:不是对每个人都提出这样的要求。”格特马诺夫说,并且不指名地说了一位党中央书记严肃对待自己犯错误的儿子的事。谈话气氛忽然一变,大家亲切而随便地谈起儿女们。似乎他们的精神力量的强弱,他们能不能幸福欢乐,都取决于儿女们的脸蛋儿红与不红,儿女们是否从学校里带回好分数,是否能顺利地升级。

加林娜谈起自己的女儿:

“斯维特兰娜在四岁以前身体很不好,老是肠炎,肠炎,折腾得很瘦弱。只有一种偏方能治:吃研碎的新鲜苹果。”

格特马诺夫说:

“今天她在去上学之前对我说:‘班上同学管我和卓娅叫将军女儿。’卓娅却不在乎,笑着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将军女儿是很大的光荣!我们班上的元帅女儿才真神气!’”

“你们瞧,”萨盖塔克快活地说,“他们还不满足呢。伊戈尔前几天对我说……第三书记,没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好神气的?”

米柯拉本来也可以谈谈自己的孩子的许多好笑和愉快的事,但是他知道,在萨盖塔克谈儿子的机灵和格特马诺夫谈女儿的机灵的时候,他就不应该谈自己孩子的机灵了。

马舒克若有所思地说:

“过去在农村里我们的爹跟孩子们是很随便的。”

“他们总归也是喜欢孩子的。”女主人的弟弟说。

“喜欢当然喜欢,不过也常常打孩子,我挨打挨得厉害,”格特马诺夫说,“我还记得一九一五年我去世的父亲出发去打仗时的情形。他很不简单,干到士官,得过两枚乔治勋章。妈妈为他收拾行装,把包脚布和绒衣装到背包里,又装上煮熟的鸡蛋、面包,我和妹妹躺在床上,看着父亲在黎明时候最后一次在饭桌边坐了一阵子。他给过道里的水缸里挑满了水,劈了不少木柴。妈妈后来常常提起这些事。”

他看了看手表,说:

“噢呀……”

“就是说,明天要走啦?”萨盖塔克说着,站起身来。

“七点钟的飞机。”

“从民航机场走吗?”马舒克问道。

格特马诺夫点了点头。

“这样好些,”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说着,也站起身来,“要不然到军用机场有十五公里呢。”

“既然去当兵,这都算不了什么。”格特马诺夫说。

他们开始告别,又嚷嚷起来,笑起来,还互相拥抱了一阵子,等到客人们穿起大衣,戴上皮帽,来到走廊里,格特马诺夫说:

“当兵的人什么都能习惯,当兵的人可以用烟暖和身子,用锥子刮脸。可是跟孩子们分离,就是当兵的也不能习惯。”

从他的声音,从他脸上的表情,从要走的客人们望着他的那种神情可以看出来,这已经不是说笑话了。

二十二

夜里,格特马诺夫穿了军装,坐在写字台边写信。妻子穿着睡衣坐在他旁边,注视着他的手的移动。他把信折叠起来,说:

“这是给区卫生局长的,如果你需要专门治疗,需要出外就诊,可以找他。具体手续由弟弟给你办,局长只是开介绍信。”

“领取限额物品委托书你写了吗?”妻子问道。

“这用不着,”他说,“你可以打电话找州委办公室主任,最好找普济琴柯本人,他会给办的。”

他把写好的一叠信、委托书、便条检查了一遍,说:

“好,该写的好像都写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亲爱的,我真为你担心呀,”妻子说,“你这是去打仗。”

他站起来,随口说:

“你自己多保重,把孩子们照应好。白兰地放到提箱里了吗?”

她说:

“放进去啦,放进去啦。你可记得,两年前也像这样,你天不亮就给我写了不少委托信,然后飞到基斯洛沃斯克去了?”

“现在基斯洛沃斯克被德国人占了。”他说。

格特马诺夫在房里踱了一会儿,听了听,说:

“孩子们睡了吗?”

“当然,都睡了。”加林娜说。

他们朝孩子们的房间走去。奇怪的是,这两具又胖又重的身躯在幽暗中挪动起来一点声息也没有。沉睡的孩子们的头在雪白的枕头上显得格外黑。格特马诺夫细心地倾听孩子们的呼吸声。

他用手按住胸口,免得剧烈的心跳声惊醒孩子们。在这幽暗之中,他感到有一股强大而剧烈的感情,犹如利剑穿心,挂念孩子们的将来,按捺不住感伤、焦虑和怜惜。他非常想抱起儿子,抱起两个女儿,吻吻他们睡眼惺忪的脸蛋儿。他感到他的柔情是不能自制的,对儿女的怜爱是压抑不住的,这时候他心慌意乱,站在那里,尴尬,迷惘,浑身无力。

想到他即将担任的新职务,他并不害怕,也不担心。他常常改变工作,很容易找到正确的路线,正确路线也就是总路线。他知道,他在坦克军里也可以奉行这条路线。

可是,在这里,怎么能把钢铁的严厉、坚定,跟毫无规律可循的儿女情统一起来呢?

他回头看了看妻子。她站在那儿,像乡下人那样用手托着腮。她的脸在幽暗中好像瘦了,变年轻了。他们婚后第一次到海滨去,住在海边的“乌克兰疗养院”,那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

小轿车喇叭在窗外轻轻地响了一声,这是州党委的汽车来了。格特马诺夫又转身朝着孩子们,摊开两条手臂,这一动作表示:虽然感情炽烈,但也无可奈何了。

在走廊里,他说过嘱告的话,吻别妻子之后,穿起短皮袄,戴好皮帽,站在那里,等着司机把皮箱拎出来。

“好啦。”他说着,忽然从头上摘下皮帽,走到妻子跟前,把她抱住。在这又一次、最后一次吻别中,就在外面潮湿的冷空气从半开的大门冲进来,同家里的热气混合的时候,就在毛烘烘的熟皮袄毛皮挨到香喷喷的绸睡衣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到,他们那似乎成为一体的生活忽然分开了。他们的心碎了。

二十三

叶尼娅·沙波什尼科娃来到古比雪夫,住在一个德国老太婆家里。德国老太婆燕妮·亨利霍芙娜·亨利逊很久以前在沙波什尼科夫家做过保姆。

叶尼娅从斯大林格勒来到安静的小屋里,跟一个老太婆住在一起,觉得很稀奇;老太婆也一直流露着惊讶不解的表情,没想到一个扎两条小辫儿的小姑娘会变成一个成年的女子。

亨利逊老太婆住的是一间昏暗的小屋,这是过去一个大商人家里的女仆住的房间。现在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一家人,每个房间都用屏风、布幔、毡毯、沙发靠背分成几个小小的房间,在里面睡觉、吃饭、会客,护士在里面为瘫痪的老头子打针。

一到傍晚时候,厨房里就嗡嗡地响起许多人的声音。

叶尼娅很喜欢这熏黑了屋顶的厨房,很喜欢煤油炉那黑红色的火焰。

一件件衣服晾在绳子上,身穿长衫、棉袄、制服的邻居们在绳子中间穿来穿去,菜刀、柴刀闪闪放光。妇女们弯身在木盆或脸盆里洗衣服,呼出一团团热气。巨大的炉灶从来没有生过火,瓷砖砌的炉壁又冷又白,就像在上个地质年代就熄灭了的火山那覆盖着积雪的山坡。

这座住宅里住着一位上了前线的格鲁吉亚工人的家小,住着一位妇科医生、一位保密工厂的工程师、一位担任配给商店出纳员的单身老妈妈,还有一位在前方牺牲的理发员的遗孀,还有邮政总局的警卫长,在最大的房间里,也就是过去的会客室里,住的是一家门诊所的主任。

这座住宅十分宽大,就像一座城市一样;这里面甚至有自己的疯子,是一个安安静静的疯老头,眼睛像一只小狗的那样温柔善良。

大家住得很拥挤,但是互不往来,而且不太和睦,有时吵几句,有时相安无事,有时互相隐瞒自己的家事,有时又很大方地用大嗓门儿把自家生活中所有的事说给邻居听。

叶尼娅想要描绘这所房子,不是景物,也不是其中一户户邻居,而是这些人在她心中挑起的情感。

这种情感是复杂的,极难表现,就连高明的艺术家也无能为力。人民和国家的强大军事威力,与这黑黑的厨房的穷困、卑琐、飞短流长混在一起;威力无比的钢铁武器,与厨房里的一只只小铁锅、一堆堆土豆皮混在一起,于是便产生了这种情感。

表现这种情感,常常弄得线条不成线条,轮廓不成轮廓,结果变成支离破碎的形象和光点的拼凑,从这种拼凑中看不出任何意义。

亨利逊老奶奶是一个腼腆、和蔼、热心的人。她穿着白领的黑长袍;虽然总是忍饥挨饿,但她的两颊总是红红的。

她在脑海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一年级学生柳德米拉淘气的事情,记得小玛露霞说的一些可笑的话,还记得两岁的米佳常常戴着围兜跑到餐室里张着小手,喊:“吃唤(饭),吃唤(饭)!”

现在亨利逊老奶奶在一位牙科女医生家里做佣工,照料女医生有病的妈妈,不包住宿。女医生被市卫生局派到区里去了,要五六天才能回来,于是亨利逊晚上在她家里睡,好照应那个不久前中风之后行动不便的老妈妈。

亨利逊老奶奶完全没有财产观念。她常常对叶尼娅说对不起,请她允许自己打开通风小窗,好让她的三色老花猫进出活动。她的主要兴趣和操心事都和老猫有关系,就怕邻居欺负她的猫。

担任车间主任和工程师的邻居德拉金,常常带着不友好的嘲笑神气望着她那皱皱巴巴的脸,望着她像姑娘一样又细又直的身躯,望着她系在黑带子上的夹鼻眼镜。这个平民出身的人感到气愤的是,亨利逊老奶奶依然那样留恋过去,并且常常带着傻笑讲她在革命前怎样带着孩子们乘轿式马车在外面玩儿,怎样陪着太太上威尼斯,上巴黎,上维也纳去。她带大的许多“小家伙”成了邓尼金部下、弗兰格尔部下 [22] ,都被红军打死了,但是老太婆念念不忘的只是当年小家伙们害猩红热、白喉、结肠炎的情形。

叶尼娅对德拉金说:

“比她更厚道、更老实的人我还没有遇到过呢。您要相信,在这座宅子里,没有比她心眼更好的人了。”

德拉金带着男子汉那种放肆的、毫无顾忌的神气直盯着叶尼娅的眼睛,回答说:

“唱赞美歌吧,燕子,唱吧。沙波什尼科娃同志,为了一块居住的地方,您就卖身投靠德国人啦。”

看样子,亨利逊老奶奶不喜欢健康的孩子。她照应过一个身体十分虚弱的孩子,是一位犹太裔厂长的孩子,她对叶尼娅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孩子,还保存着他的练习本、他画的画,每次说到这个安静的小男孩的死,她都要哭一场。

她在沙波什尼科夫家做保姆,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她还记得所有的小孩子的名字和外号,而且一听说玛露霞已经死了,就哭了起来;她一直在用歪歪扭扭的字体给远在喀山的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写信,但是这封信怎么也写不完。

她对叶尼娅说,革命前她带的孩子,吃早饭常常是一碗很稠的肉汤和一片鹿肉。她常常拿自己的口粮喂猫,管猫叫“我的可爱的银宝贝”。老猫也非常依恋她,尽管是一个阴森而粗暴的畜生,可是一看到老奶奶,立刻就变得快活又温驯。

德拉金常常问她对希特勒是什么态度:

“怎么样,您大概很欢迎他吧?”

但是留了个心眼的老奶奶说自己是反法西斯的,并且管希特勒叫吃人魔王。

她是一个很无用的人,不会洗衣服,不会煮饭,要是到商店里去买火柴,售货员必然会在匆忙中把她一个月的糖票或肉票从供应卡上剪去。

现在的孩子完全不像她称作“和平时期”的那时候她带过的孩子。一切都变了,就连玩儿也不一样了。“和平时期”的女孩子们玩的是抛圈儿游戏,用一根根系了带的漆棍儿抛掷橡皮扯铃,玩没什么弹性的彩色皮球,皮球装在白色网兜里。今天的女孩子们打排球,游泳,冬天穿着滑雪裤打冰球,又叫又嚷,吹着口哨。

现在的孩子比亨利逊老奶奶更懂得赡养费、流产,更知道用欺骗的方法得来供应卡,知道那些为别人的妻子从前方带回奶油和罐头的上尉和中校。

叶尼娅很喜欢这位德国老奶奶回忆她的童年时代,回忆她的父亲和哥哥米佳。老奶奶对米佳记得特别清楚,他害过百日咳和白喉,她照料过他。

有一天亨利逊老奶奶说:

“我还记得我一九一七年的最后一家东家。老爷是财政部次长,他在餐室里走来走去,说:‘全完啦,庄园烧掉啦,工厂停工,通货膨胀,金库被抢光。’他们家就像现在你们家一样,一家人都跑散了。老爷、太太、小姐上了瑞士,我带大的孩子去投科尔尼洛夫 [23] 将军当了志愿军。太太哭着说:‘我们天天在告别,完啦。’”

叶尼娅凄然笑了笑,没有作声。

有一天傍晚,来了一名地段警察,交给亨利逊一张传票。这位德国老奶奶戴上绣了小白花的女帽,嘱托过叶尼娅代她喂猫,就上警察局去了,说是从警察局出来还要去照料牙科医生的妈妈,过一天才能回来。等到叶尼娅下班回来,看到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邻居们告诉她,亨利逊老奶奶被警察局抓起来了。

叶尼娅去打听她的情况。警察局里的人告诉她,老奶奶将跟随运送德国人的军用列车上北方去。

过了一天,一名警察和房屋管理员来拿走了被査封的一只篓子,里面装满了破布、发黄的相片和发黄的信件。

叶尼娅找有关部门打听,怎样可以把毛围巾送给老奶奶。有一个人在小窗户里向叶尼娅问道:

“您是什么人,是德国人吗?”

“不是,我是俄罗斯人。”

“那您回家吧。不要乱问。”

“我问的是怎样送毛围巾。”

“您明白不明白?”那人在小窗户里用那样一种低声问道,叶尼娅一听那口气就怕了。

这一天晚上,她听到一些邻居在厨房里说话。他们说的是她。

有一个声音说:

“她的做法总归是不大漂亮。”

另一个声音说:

“可是依我看,她很聪明。先是一只脚插进来,然后向有关部门汇报老太婆的事,把老太婆扫地出门,现在她是房间的主人了。”

有一个男人声音说:

“算什么房间,一点点儿小屋。”

还有一个声音说:

“是呀,这种女人是不会吃亏的,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是不会不吃亏的。”

猫的命运是很凄惨的。它无精打采、死气沉沉地坐在厨房里,这时候一些人在争论,把它弄到哪里去。

“让这只德国猫见鬼去吧。”女人们说。

德拉金忽然声明,他要参与喂猫。但是猫离了亨利逊老奶奶之后,没有活多久。有一个女邻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开水烫伤了它。猫不久就死了。

二十四

叶尼娅很喜欢她在古比雪夫的独身生活。

也许,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过。尽管生活艰苦,可是心里有种轻松自在。有很长时间,她没有报上户口,没领到供应卡,每天凭饭票在食堂吃一顿饭。从早晨她就想着什么时候到食堂里去领一碟子菜汤。

在这个时期她很少想到诺维科夫。她想克雷莫夫想得多些,几乎老是在想,但是这种想念的内部光强度不大。

想念诺维科夫的心情常常出现又消失,并不使她感到苦恼。

但是有一次在大街上,她老远看到一个穿军大衣的高个子军人,有一瞬间,她以为那是诺维科夫。她顿时激动得喘不上气来,两腿也软了,浑身出现了一种幸福的感觉,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分钟,她明白自己看错了,马上也就忘记了自己的激动。

到夜里她忽然醒来,心想:“为什么他不写信呀?他知道我的地址嘛。”

她一个人生活,身旁既没有克雷莫夫,也没有诺维科夫,没有亲人。她觉得,这种自由的单独生活就是幸福。不过,这只是她觉得罢了。

这时候在古比雪夫有许多莫斯科的人民委员部、机关和莫斯科报社的编辑部。这是从莫斯科迁来的临时首都,有外交使团,有大剧院的芭蕾舞,有著名的作家,有莫斯科的报幕员,有外国记者。

这成千上万的莫斯科人拥挤在一个个狭小的房间里,有的住旅馆客房、有的住公共宿舍,各自干着原来的事情:各部门的负责人、各个局和各个总局的首长、人民委员,领导着属下人员,掌管着国民经济。特任大使和全权大使们乘坐豪华的汽车,拜会苏联对外政策的领导人。乌兰诺娃,列梅舍夫和米哈伊洛夫照常演出芭蕾舞和歌剧,令观众心醉入迷;美联社代表沙皮罗先生在记者招待会上向苏联情报局局长洛佐夫斯基发难;作家们在为本国和外国的报纸与电台写文章;记者们在军医院里搜集材料,写战地通讯。

但是,莫斯科人的生活在这里变得完全不同了。大不列颠王国特任全权大使的夫人克里普斯太太,每天凭饭票在旅馆食堂里吃饭,没有吃完的面包和糖块用报纸包起来,带回自己的房间;世界各个报纸和通讯社的记者们常常上市场去,在伤兵们中间挤来挤去,买本地的土烟丝自己卷烟卷,津津有味地评论烟草的味道;倒换着两只脚,站在澡堂前排长队;以慷慨闻名的作家们,在讨论世界大事和文学问题的时候,喝着土制烧酒,拿定额的面包当下酒菜。

一个个大机关挤在古比雪夫的一层层狭小的楼上;苏联各大报的领导人在家用的桌子上接见来访者,下班后孩子们就在这桌子上做功课,妇女们就在上面做针线活儿。

庞大的国家机构过起流浪生活,就出现了有趣的事情。

叶尼娅因为报户口,遇到很多麻烦。她开始在设计院工作,院长里津中校是个高高的男子,说话声音低低的、轻轻的,从接收这个没办好户口手续的工作人员的第一天起,就因为怕负责任而发愁。里津叫她上公安局去,同时给她开发了录用证书。

公安局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收下叶尼娅的身份证和录用证书,叫她三天以后来听回话。

叶尼娅在约定的那一天来到昏喑的走廊里,坐在走廊里等候接待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特别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来公安局办理身份证和户口手续的人才会有。她走到小窗口跟前。一只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女人的手把身份证递给她,一个平静的声音说:

“不予办理。”

她站进长队,等待跟户籍股股长谈一谈。站队的人在小声说着话儿,打量着在走廊里走过的一个个抹了口红、穿着棉制服和皮靴的公安局的姑娘们。有一个身穿夹大衣、头戴军帽、军装领子从围巾里面露出来的人,踏着咯吱咯吱直响的皮靴,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用小小的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不知是英国锁还是法国锁—这人便是户籍股长格里申。接待开始了。叶尼娅发现,轮到被接待的人并没有久等之后终于轮到的欣喜,而是一面朝门里走,一面四处打量着,就好像准备在最后一分钟跑掉似的。

叶尼娅在等候接待的时间里,听了不少报不上户口的事。有些女儿在母亲家里,瘫痪的姑娘在哥哥家里,都报不上户口。有的妇女来这里看护伤残军人,也没办到户口。

叶尼娅走进格里申的办公室。他一声不响地向她指了指椅子,看了看她的材料,说:

“您这个不能办理。还有什么要说的?”

“格里申同志,”她一开口,声音就哆嗦起来,“您要知道,这段时间我一直领不到供应卡呀。”

他用一眨不眨的眼睛看着她,他那张年轻的宽大的脸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淡漠神情。

“格里申同志,”她说,她的声音又哆嗦起来,“您设身处地想想看,怎么能这样?古比雪夫就有一条以沙波什尼科夫命名的街。那是我的父亲。他是萨乌拉的革命运动发起人之一,可你们却不准他的女儿报户口。”

他用平静的眼睛望着她;他听着她说的话。

“需要有军调令,”他说,“没有军调令我不能办。”

“我就是在军事机关工作呀。”叶尼娅说。

“从您的证件看不出是在军事机关。”

“在军事机关就行吗?”

他不情愿地回答说:

“行。”

第二天早晨,叶尼娅来到办公室,对里津说,公安局不给办户口手续。他把手一摊,用低低的细嗓门儿说:

“哎呀,真胡闹,难道他们不懂,您一开始工作,就成了我们不能缺少的工作人员,您负责的是国防性质的工作?”

“就是啊,”叶尼娅说,“他说,需要有一张证明,证明咱们的机关隶属于国防人民委员会。请您开一张证明,今天晚上我再带着证明上公安局去。”

过了一阵子,里津找到叶尼娅,用抱歉的口吻说:

“需要由公安机关发来查询公函。没有查询公函我无法开发这一类的证明。”

傍晚她又来到公安局,等着被接待。她一面痛恨自己那种讨好的微笑,一面请求格里申发函向里津查询。

“任何查询公函我都不会发。”格里申说。

里津听说格里申不肯发函,叹了一口气,沉思一会儿,说:

“就这样吧,您去要求他,哪怕打个电话向我查询也行。”

第二天傍晚叶尼娅要去见一位莫斯科来的文学家,他父亲的旧识里蒙诺夫。于是她一下班就赶到公安局去,向排队的人要求允许她进去见户籍股长,“只要一小会儿”,只提一个问题。人们耸耸肩膀,把脸转了过去,她懊恼地说:

“好吧,等就等吧,谁是最后一个?”

这一天,公安局留给叶尼娅的印象特别沉重。有一个两腿浮肿的女人在户籍股长的办公室里发起火来,高声喊:“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一个断胳膊的人在格里申的办公室里骂起娘来。接着有一个人也大吵起来,喊:“我就是不走!”不过他很快就走了。在吵闹的时候却听不到格里申的声音,他一直没有提高嗓门儿,就好像他不在,人们自己在吵,在自己吓唬自己。

她排队等了有一个半钟头。她又一面痛恨自己讨好的笑脸,痛恨自己忙不迭地说“谢谢!”(人家不过略略点头让坐),一面恳求格里申给她的领导打电话,并说,里津起初是犹豫的,说没有注明日期和盖有公章的函调,恐怕不能开具证明信,后来他好不容易同意了,他可以写证明信,但必须标明是“回答某月某日您的口头查询”。

叶尼娅把事先写好的一张纸条放到格里申面前,她在纸条上用又大又清楚的字体写明电话号码、里津的名字和父称、军衔、职务,又用小字在括号里写明,午休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为止。但是格里申对放在他面前的纸条连看也不看,就说:

“我不进行任何形式的查询。”

“那为什么?”她问。

“不必要。”

“里津中校说,如果连口头查询也没有,他无权开发证明。”

“他既然无权,就不开好啦。”

“可是我怎么办呀?”

“我怎么知道?”

叶尼娅见他那样平心静气,真没了主意,假如他发脾气,说她无理纠缠,她倒是轻松些。可是他半侧着身子坐在那儿,连眼皮也不动一动,一点也不着急。

许多男子在跟她交谈的时候,都会发现她很美,她也总会感觉到这一点。但是格里申看着她的那种神情,就好像看着眼睛里流泪水的老奶奶或者残废人。她一进他的办公室,就不再是人,不再是年轻女子,只是一名求告者了。

她感到自己的弱小,感到他手握强大的权柄,茫然失措了。她在大街上走着,匆匆忙忙,因为已经比约定会见里蒙诺夫的时间晚了一个多钟头,不过,匆忙归匆忙,她已经不因为这次会见感到兴奋了。她似乎还闻到公安局走廊里的气味,似乎还看到一张张等候接待的人的脸,看到暗淡的灯光照耀着的斯大林肖像,还有旁边的格里申。格里申又镇静,又坦然,掌握着钢铁般的国家大权。

里蒙诺夫高高胖胖的,老大的头,秃顶周围有一圈像年轻人一样的鬈发,他高高兴兴地迎住她。

“我正怕您不来呢。”他说着,就帮叶尼娅脱大衣。他开始向她询问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的情况:“从大学时代起,我就认为您的妈妈是英勇刚强的俄罗斯妇女的典型。我在作品中经常写到她。不是写她个人,而是写她这样一种类型。”

他放低了声音,又回头朝门外看了看,问道:

“听到米佳的什么消息吗?”

然后他谈起绘画,两个人开始一起骂列宾。里蒙诺夫在电炉上煎起鸡蛋,并且说,他是国内做鸡蛋饼的能手,就连“民族饭店”的厨师都向他学习过呢。

“怎么样?”他一面请叶尼娅吃鸡蛋饼,一面很不放心地问道。又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就喜欢吃。”

公安局的所见所闻给她的压力多么大啊!她来到里蒙诺夫这温暖的、摆满了书籍杂志的房间里,不久又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通晓艺术又幽默风趣的人,可是她的一颗打着寒颤的心还一直感觉到格里申的存在。

但是自由而机智的谈话的力量也是强大的,于是叶尼娅一时间也就忘记了格里申,忘记了排队的人们一张张苦恼的脸。似乎除了谈鲁布廖夫,谈毕加索,谈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和布尔加科夫的戏剧,人生再没有什么事了。

她来到大街上,马上就忘记了方才高雅的谈话。

格里申,格里申……在这座宅子里,谁也没有同她谈过是否办好户口手续的事,谁也没有要她出示盖了印记的户口登记卡。但是她已经有好几次觉得居民小组长格拉菲拉在监视她。格拉菲拉是个机敏的高鼻子女人,总是亲亲热热的,说话总是用甜甜的、透着虚伪的语调。叶尼娅每次碰到格拉菲拉,看到她那又亲热又阴沉的黑眼睛,总是感到害怕。她似乎觉得,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格拉菲拉就用配好的钥匙打开她的房门,搜查她的证件,抄录她申报户口的申请书,看她的信件。

叶尼娅尽可能悄没声地推开大门,踮着脚在走廊里走,很怕碰见居民小组长。说不定居民小组长会对她说:

“您干吗破坏法纪,要我替您担责任?”

早晨,叶尼娅来到里津的办公室,对他说了说在户籍股又碰钉子的事。

“请您帮我买一张去喀山的船票吧,要不然,也许会因为破坏户籍制度送我去开采泥炭呢。”她没再要求他开什么证明,而且说话用的是嘲笑和恼怒的口气。

这个低声细语的高大的漂亮男子望着她,因为自己的胆小怕事感到羞惭。她经常感觉到他那恋恋不舍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望着她的肩膀、大腿、脖子、后脑勺,而她的肩膀和后脑勺也感觉出这种火辣辣的爱恋的目光。但是,看样子,决定文件收发规则的力量是非同小可的。

下午,里津来到叶尼娅面前,一声不响地把开好的证明信放在图纸上。叶尼娅也一声不响地看了看他,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我通过保密部门提了申请,”里津说,“本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领导一下子就批准了。”

同事们都向她祝贺,说:

“您的苦总算熬到头了。”

她来到公安局。排队等候的人都向她点头打招呼,有些人已经跟她熟识了,他们问她:

“怎么样?……”

有几个声音说:

“您进去吧,不用排队了……您这事一会儿就能办好,干吗还要等两个钟头?”

她觉得,那办公桌,那漆了仿木褐色粗花纹的保险柜也不再那样阴森、带着官气了。格里申看着叶尼娅那匆忙的手指头把所需要的证明信放到他面前,微微地、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好吧,您把身份证、证明信留下,三天后在接待时间在收发室等候结果。”他的声音还是和平常一样,但是叶尼娅觉得格里申那明亮的眼睛很亲切地笑了笑。

她一面往家走,一面想,原来格里申也和所有的人一样,也会做好事,也会笑。原来他不是毫无心肝的人。她原来把这位户籍股长想得那样不好,现在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过了三天,一只涂了暗红色指甲油的女人的手从小窗口里把身份证连同整整齐齐夹在里面的证明信递给她。叶尼娅看了看清清楚楚写在上面的批示:“因此人与该住处无固定关系,不予办理户口登记手续。”

“狗崽子!”叶尼娅大声叫起来。她再也忍不住,又大声叫道:“简直是捉弄人,存心折腾人,这家伙!”

她大声叫着,摇晃着不管用的证件,对着排队的人们,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但是她看到,他们都转过脸去,躲开她。一时间她心里泛起一股要拼命的情绪,绝望和发疯的情绪。一九三七年,在索科尔尼基的布特尔监狱里,许多妇女站在昏暗的监狱大厅里,排队等候探望失去通信自由的罪犯,那时候有些悲痛绝望得发了疯的妇女就是这样喊叫的。

站在走廊里的一名民警抓住叶尼娅的胳膊把她往门外推。

“放开我,别动我!”她抽出胳膊,把他推开。

“女公民,”他用嗄哑的声音说,“别叫啦,要不然会判十年徒刑!”

她觉得,民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恻隐和怜悯的神情。

她快步朝大门口走去。大街上摩肩擦背地走着许多人,他们都办过了户口登记手续,都有定量供应卡……夜里她梦见大火,她朝一个趴在地上的伤员俯下身去,她想把他背起,并且知道这是克雷莫夫,虽然没看到他的脸。她醒来后,又惊愕,又沮丧。“他能快点儿来就好啦。”她一面穿衣服,一面想道。并且嘟哝说:“帮助我吧,帮助我吧。”她非常非常想看到的,不是夜里她要救护的克雷莫夫,而是诺维科夫,非常想看到他还是今年夏天她在斯大林格勒看到的那种样子。

像这样没有户口,没有供应卡,见了看院人、房管员、居民小组长总感到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叫人受不了。叶尼娅总是趁大家都睡了才上厨房去,早晨去洗脸尽量赶在大家都醒来之前。每次邻居们跟她说话,她的声音变得温和得有些过分,极不自然,很像浸礼派修女的声音。

这天下午,叶尼娅写好了离职申请书。

她听说,在户籍股拒绝办理户口登记手续之后,来过一名民警,送来一张限三天内离开古比雪夫的批示。批示的正文中说:“破坏户籍制度者,理应……”叶尼娅不希望“理应”,要她离开古比雪夫,她就离开好啦。她一想到可以不再看到格里申,不再看到格拉菲拉和她那柔和得像烂橄榄一样的眼睛,不再苦恼,不再担惊害怕,心里马上就觉得轻松了。她不想违抗法律,她要服从法律。

等她写好了离职申请书,正要去交给里津的时候,有人叫她去接电话,是里蒙诺夫打来的。

他问她,明天晚上她是不是空闲,从塔什干来了一个人,说了一些那里的情形,挺有意思,还带来了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问候。于是她又感受到另一种生活的气氛。

叶尼娅尽管不准备说,可还是对里蒙诺夫说了说有关户口的事。

他听她说,也不插话,后来他说:

“竟有这种事,真有意思:古比雪夫有爸爸的街道,可是不准女儿落户口,要把女儿撵出去。有趣。有趣。”

他略作思索,又说:

“这样吧,叶尼娅,您的离职申请书今天不要交,晚上我要参加州委书记召开的会议,我把您的事情说一说。”

叶尼娅道了谢,但是她以为里蒙诺夫把话筒一放,马上就会把她的事情忘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把离职申请书交给里津,只是问他,能不能通过军区司令部给她弄一张去喀山的船票。

“这倒好办,”里津说,并且把两手一摊,“就是公安机关难说话。有什么办法呢,古比雪夫实行一套特殊的制度。他们有专门指示。”

他问她:

“今天晚上您有时间吗?”

“没空,有事。”叶尼娅生气地说。

她一面往家里走,一面想,她很快就要看到妈妈、姐姐、姐夫、娜佳了,她在喀山一定会比在古比雪夫好些。她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伤心,为什么一进公安局就吓得发呆。不给办户口手续,就去它的吧……如果诺维科夫有信来,就请邻居们转往喀山去好啦。

早晨,她刚来上班,就叫她去接电话。有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请她上市公安局户籍股办理户口手续。

二十五

叶尼娅结识了住在这座宅子里的一位邻居—沙尔戈罗茨基。每次沙尔戈罗茨基突然转头的时候,似乎他那老大的、像雪花石膏一般的头就要从细细的脖子上掉下来,咚的一声落到地上。叶尼娅发现,老头子脸上那苍白的皮肤泛着柔和的蓝色光泽。叶尼娅很喜欢这种皮肤的蓝与眸子的蓝色冷光相搭配;老头子是高等贵族出身,她一想到恰好可以用表示高贵的蓝色来画老头子,就觉得十分好笑。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沙尔戈罗茨基在战前的生活不如战争时期。现在他有一些活儿干了。苏联情报局约他写一些短文,写德米特里·顿斯科伊、苏沃洛夫、乌沙科夫,写俄罗斯军人的光辉传统,写十九世纪的诗人,如丘特切夫、巴拉丁斯基……

沙尔戈罗茨基告诉叶尼娅,从母系来说,他是罗曼诺夫王朝之前一支古老的公爵世家的后裔。他年轻时在省地方自治局任职,在地主子弟、乡村教师和年轻神甫们中间鼓吹彻底的伏尔泰主义和恰达耶夫思想。

他对叶尼娅说过他同省首席贵族的谈话。是四十四年以前的事了。

“您是俄罗斯一支古老世家的代表,可是居然向庄稼汉鼓吹,说人类起源于猴子。庄稼汉会问您:大公们是不是?皇太子是不是?皇后是不是?皇上本人是不是?……”

沙尔戈罗茨基继续进行思想宣传,结果他被流放塔什干。一年后他得到赦免,于是他出国到了瑞士。在瑞士他遇到很多革命活动家。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无政府主义者都知道这位古怪的公爵世家后裔。他参加辩论会、晚会,和一些人谈得很愉快,但是他不赞成任何人的主张。就在这时候,他和一个犹太大学生李别茨成了好朋友,李别茨是一个留着黑色胡须的崩得 [24] 分子。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不久,他回到俄国,住在他自己的庄园里,有时在《下诺夫哥罗德报》发表历史题材和文学题材的文章。

他不善经营家产,庄园由母亲管理。

沙尔戈罗茨基是唯一一个庄园未被农民触动的地主。贫农委员会甚至分给他一大车木柴和四十棵大白菜。他整日坐在家里唯一生了炉子、装了玻璃的房间里,读书,写诗。有一首诗他还念给叶尼娅听过。这首诗题为《俄罗斯》:

放眼四望,无虑无忧。

大平原,无边无沿。

老鸦悲怆地啼叫。

玩乐。大火。隐秘。

麻木不仁。

处处别具一格。

又惊人地雄伟。

他用心地念着一个一个的字,停顿、转折处都念得很清楚,长长的眉毛扬得高高的,然而他那宽大的额头并不因为扬起眉毛而显得小些。

一九二六年,沙尔戈罗茨基讲授起俄罗斯文学史。他抨击杰米扬·别德内,赞扬费特 [25] ,参加当时非常风行的关于生活的真和美的辩论会。他声称自己反对任何国家形式,声称马克思主义是有局限性的学说,谈俄罗斯精神的可悲命运,直到又一次免费去了塔什干。他住在那里,一直不理解地理位置的转换在理论辩论中的作用。直到一九三三年底,他才得到允许迁到萨马拉他的姐姐那里去。他姐姐叶连娜·安德列耶芙娜是战前不久才死的。

沙尔戈罗茨基从来不请别人到自己屋里去。但是有一次叶尼娅到这位公爵后裔的住处看了看:书和旧报纸堆在角落里像山一样,一张张旧椅子摞在一起,几乎抵到天花板,镶了镀金框的画像摆在地板上。在蒙了红丝绒的沙发上放着一床皱皱巴巴、露出棉絮的棉被。

这是一个和善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没办法的人。通常大家都说这样的人有“孩子般的心灵、天使般的善良”。但是他可以默诵着他心爱的诗句,无动于衷地从伸手向他乞讨的饥饿的孩子或衣衫褴褛的老妪身边走过。

叶尼娅听沙尔戈罗茨基说话,常常想起自己的第一个丈夫,可是这位费特和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一贯崇拜者与共产国际战士克雷莫夫太不相像了。

叶尼娅感到奇怪的是,克雷莫夫跟沙尔戈罗茨基老头子一样是俄罗斯人,但对俄罗斯美丽的风光,对俄罗斯民间故事和费特、丘特切夫 [26] 的诗竟毫无兴趣。克雷莫夫从小就看重的俄罗斯生活中的一切,他认为在俄罗斯头等重要的一些人物,沙尔戈罗茨基却毫不感兴趣,有时甚至有些敌视。

对于沙尔戈罗茨基来说,费特是上帝,首先是俄罗斯的上帝。对于他来说,关于好汉菲尼斯特的故事和格林卡 [27] 的组歌《彷徨》都是神奇的。而且,不管他多么赞赏但丁,他仍然认为但丁作品中没有俄罗斯音乐和诗歌那种神奇的魅力。

克雷莫夫却认为杜勃罗留波夫和拉萨尔,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恩格斯之间没什么区别。他认为,马克思高于一切俄罗斯天才人物,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毫无疑问胜过俄罗斯的音乐。也许只有涅克拉索夫是例外。他认为涅克拉索夫是全世界第一位诗人。有时叶尼娅觉得,沙尔戈罗茨基不仅可以帮助她认识克雷莫夫,而且可以帮助她看清她与诺维科夫将来的关系。

叶尼娅很喜欢跟沙尔戈罗茨基谈话。往往是从令人不安的战况谈起,然后沙尔戈罗茨基就议论起俄罗斯的命运。

“俄罗斯贵族,”他说,“是有罪于俄罗斯的,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芙娜。但他们也珍爱着俄罗斯。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们不应该得到丝毫宽恕。傻瓜,蠢货,饱食终日的饭桶,拉斯普京 [28] ,米亚索耶多夫上校,椴树林荫道,逍遥自在的生活,没有烟囱的农舍,树皮鞋……一律完蛋。我姐姐有六个儿子死在加里西亚和东普鲁士,我大哥又老又病,也在战斗中牺牲了,但是历史不给他们算上这些……应该算呀。”

叶尼娅常常听他评论文学,他的观点与现在的观点完全不同。他认为费特在普希金与丘特切夫之上。他对费特熟悉的程度,自然没有一个俄罗斯人能比得上,也许费特生前能记得的关于自己的事,还没有沙尔戈罗茨基知道的多。

他认为列夫·托尔斯泰太实际了,虽然承认他有诗意境界,却不看重他。他是看重屠格涅夫的,却认为屠格涅夫是一位不够深刻的天才作家。在俄罗斯小说家中,他最喜欢果戈理和列斯科夫 [29] 。

他认为,摧残俄罗斯诗歌的祸首是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他对叶尼娅说,除了俄罗斯诗歌,他还爱三样东西:糖、太阳和睡觉。

他问道:

“我还没看到我的任何一首诗得到发表,难道我能死吗?”

有一天,叶尼娅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里蒙诺夫。他拄着疙疙瘩瘩的拐杖在街上走,敞着皮大衣,一条鲜艳的方格围巾从脖子上耷拉下来。这个头戴名贵的海狸皮帽的高大的人在古比雪夫的人群中显得非常奇怪。

里蒙诺夫陪叶尼娅走到门口。她请他进去喝杯茶。他凝神看了看她,说:

“好吧,谢谢,不管怎么说,为了户口的事,您应该请我喝两杯。”于是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上楼。

里蒙诺夫走进叶尼娅的小小的房间,说:

“唔,唔,这儿对于我这样胖大的身体来说,是很窄小的,不过,对于思想,也许是很宽敞的。”

他忽然用一种极不自然的语调和她谈起来,谈起自己的爱情理论和男女关系。

“维生素缺乏症,精神上的维生素缺乏症!”他喘着粗气说。“您要知道,这是一种很强的饥饿,就像非常需要盐的公牛、母牛和麋鹿那样。我自己身上没有的,我的家里人、我的妻子身上没有的,我就在我所爱的人身上找。妻子是维生素缺乏症的根源!于是男人就渴望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上找到几年几十年在自己妻子身上找不到的东西。您明白吗?”

他抓住她的胳膊,抚摩起她的手掌,然后又抚摩她的肩膀,摸她的脖子、脑后。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用甜蜜的口吻问道。“非常简单嘛。精神上的维生素缺乏症!”

叶尼娅用冷笑和发窘的眼睛看着他那指甲修剪得光滑的白白的大手从她的肩膀溜到胸脯上,就说:

“看起来,维生素缺乏症不只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呢。”又用老师教训一年级小学生的口吻说:“别拉拉扯扯,真的,不准。”

他惊慌地看了看她,不过并不羞惭,倒是笑了起来。她也和他一起笑起来。

他们一面喝茶,一面谈艺术家萨里扬。沙尔戈罗茨基老头子来敲门了。

原来,里蒙诺夫早就从有些人的手稿和档案馆藏的信札中知道沙尔戈罗茨基的名字。沙尔戈罗茨基没读过里蒙诺夫的作品,但也知道他的名字。报纸列举专写历史军事题材的作家时,常常出现这个名字。

他们谈了起来,一感觉到有共同语言,便兴奋起来,高兴起来,在他们的谈话中不时出现一些名字,如索洛维约夫、梅列日科夫斯基 [30] 、罗扎诺夫、吉皮乌斯、别雷 [31] 、别尔嘉耶夫、乌斯特里亚洛夫、巴尔蒙特 [32] 、米留可夫 [33] 、叶夫列伊诺夫 [34] 、列米佐夫 [35] 、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 [36] 。

叶尼娅心想,这两个人好像把早已沉没的一个书籍、绘画、哲学体系和戏剧场景的世界从海底捞了出来。

里蒙诺夫忽然把她的这一想法说出口来:

“咱们好像把早已沉没的大西洲从海底捞出来啦。”

沙尔戈罗茨基伤感地点点头,说:

“是啊,是啊,不过您是俄罗斯的大西洲的考察者,我却是大西洲的居民,跟大西洲一起沉到了大洋底层。”

“这没什么,”里蒙诺夫说,“战争已经把一些人从大西洲捞到水面上来啦。”

“是啊,”沙尔戈罗茨基随口说,“结果共产国际的创造者再也想不出别的好法子,只会重复说:俄罗斯土地是神圣的。”

他笑了笑。

“别着急,等战争胜利了,那时候国际主义者们就要说:‘我们的俄罗斯祖国是全世界的首领。’”

奇怪的是,叶尼娅感觉到,他们谈得这样热烈,这样没完没了,这样俏皮,不仅是因为高兴他们的相遇,不仅是因为找到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她明白,他们(一个已经完全老了,一个也早已上了年纪)一直都能感觉到她在听他们说话,他们都很喜欢她。这有多么奇怪呀。还有,奇怪的是,他们谈话她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可笑,可同时又并非完全不感兴趣,而是有几分愉快。

叶尼娅望着他们,心想:“了解自己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我为过去的生活这样难过?为什么我这样怜悯克雷莫夫?为什么我一个劲儿地想着他?”

就像过去与克雷莫夫来往的那些共产国际的德国人和英国人使她非常反感一样,现在沙尔戈罗茨基用嘲笑的口气说起国际主义者,她听着也很厌烦、很反感。就连里蒙诺夫的维生素缺乏论也不能帮她理清头绪。再说,这类事也跟理论无关。

她忽然觉得,她一直想着克雷莫夫,一直为他担心,仅仅是因为她在想念另一个人,但那个人她几乎完全没有想起来。

“难道我真的在爱他?”她惊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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