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歧途

古今成败,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如斯而已。

——宋太宗•赵光义

一、送信

甘晦赶回了耿唯住的那家小客店。

店主却说:“那位客官出去了。”

“去哪里了?”

“客官愿去哪里,便去哪里,俺们哪里好多嘴?”

甘晦心里不安,却不知能做什么,只好坐到那店前的棚子下,要了碗素面吃了,而后坐在那里等。一直等到深夜,耿唯都没回来。

他见店主和伙计开始收拾桌凳,忙问:“我家主人那些箱笼有没有带走?”

“没有。他倒是先拿了三封书信,让俺寻个人替他递送。兴许是约了人聚会去了?”

“哦?送去哪里了?”

“俺没看,是隔壁阿青送去的——”店主走到店外,朝隔壁唤道,“阿青!”

那个阿青闻声跑了过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厮。

甘晦忙问:“你送的那三封信送去哪里了?”

“一封太学,一封东水门外——”

甘晦原本猜想耿唯恐怕是写信给那两个朋友,但太学和东水门外这两处皆非那两位朋友的地址,他忙问:“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是观桥横街。”

“观桥横街?”甘晦大惊,“是寄给谁?”

“甘亮。”

甘晦越发吃惊,甘亮是他的胞弟,小他两岁。他从未在耿唯面前提及过家人,耿唯如何知道他有这个弟弟?又为何要寄信给甘亮?

“不是甘晦,是甘亮?”他忙问。

“嗯。我虽识不得几个字,晦和亮却分得清。”

甘晦满心疑惑,忙谢过店主和小厮,背起包袱袋子,进城望家里赶去。

自十五岁起,甘晦出去给人做书仆,从此便极少回家。唯有逢到年节,才买些酒礼回去一遭。进了门,父母面色都冷淡淡的。他也只是问过安,尽罢礼数便出来,茶都不喝一口。

唯有弟弟甘亮,性情温善,能和他多言语两句。但父母在场,也难得深言。有时在街头碰到,甘亮总是强邀他去吃茶或吃酒。兄弟两个相对而坐,心里始终隔了一层,话头往来,总对不到一处,因而,甘晦便尽力躲着这个弟弟。他们已经有两三年未坐到一处,不知弟弟这两年在做些什么,更不清楚他和耿唯有何原委。

他虽一路急走,到家时,也已近子时。街头只偶尔有行人经过,家中那巷子更是漆黑寂静。甘晦走到巷口,不由得停住了脚。这时,父母早已入睡,若去敲门,势必会招来怨怒。犹豫半晌,他还是转身离开,去大街上寻了家客店,投宿一晚。

辗转一夜,天才微亮,他已起来穿好衣裳。可又怕去得太早,父母还未醒,只得坐在床边焦等。看着天色大亮了,他才离了客店,穿进巷子,来到自家门前。

院门关着。他不由得想起父亲那张脸,就如这门板一般。站在门外,心顿时又有些沉坠。他长舒一口气,才捉住门环,轻轻敲门。

半晌,里面才传来脚步声,虚乏轻慢,是父亲。他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坠。门开了,父亲看到是他,目光也随即沉冷。

“父亲,弟弟可在?”

“出去了。”

“去哪里了?”

“不晓得。”

“他昨天可收到一封信?”

“不晓得。”

“……”他僵了半晌,才尽力笑着问,“二老这一向可安好?”

“还能喘气。”

“……”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父亲冷望片刻,砰地关上了门。

他苦笑一下,这门其实并不似父亲,门虽关起,尚能打得开。

呆立半晌,他才叹口气,转身离开那巷子。怔立街角,望着来往路人,心里一阵空茫。半晌才想起,不知耿唯昨夜是否回那店里了?另外,昨晚未问那个小厮,另两封信是寄给何人?

但旋即,心头一阵倦乏,他不由得笑起来:耿唯与你何干?他再困顿,也是朝廷正七品官员,有位有禄,哪里要你这区区仆从挂虑?何况,是他撵逐了你,并非你离弃了他。

于是,他丢开这念头,漫漫闲走。可偌大京城,竟没有可去之处。一路向北,行至上土桥。站在桥上,低头凝望汴河水,浑茫流淌,无休无止。他眼中不禁落下泪来,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跳进这河水中,茫茫荡荡、浮浮沉沉,随它去。

可就在这时,他一眼望见河边一株柳树,与其他柳树隔开了几步,似乎着了病,只有几根枝条发出些绿。枯枯瘦瘦,恐怕熬不了多久。望着那树,他忽又想起耿唯那孤冷身影,那里头的确压着一声唤不出的呼救,同命相怜之感重又涌起:我不救他,恐怕没人救得了。

略迟疑了片刻,他还是举步向南,出城去寻耿唯。

然而,到了那家小客店,店主说耿唯一夜未回。他又去问隔壁茶铺的阿青,阿青说另两封信,一封是寄给太学外舍的太学生武翘,另一封是东水门外礼顺坊北巷子的简庄。

甘晦听到简庄这个名字,想起正月里有个姓简的曾去过耿唯家中,不知是否同一个人。不过,这里离太学近,他便就近先去了南城外的太学辟雍,问那门吏求见武翘,那门吏还算通情,进去替他传话。半晌,出来说武翘今早便离开了,他是汴京本地人,家在城北小横桥,恐怕回家去了。

这时,已近正午,甘晦又累又饿,先去附近店肆里吃了一大碗煎鱼饭,略歇了歇,这才又进城往北赶去。从太学辟雍到小横桥,二十多里路。他赶到时,已是傍晚。他打问到武翘家,敲开门一问,那家一个妇人却说:武翘在太学中,逢着节假日才回得来。

他大为失望,再走不动,便又去附近寻了一家客店,要了四个羊肉包子,喝了一碗细粉汤,便进到宿房,躺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次日清早醒来,他想城南太远,决意先去东水门外寻那个简庄问问。

然而,才出了东水门,刚走到汴河湾,他便看到那个紫衣怪人朝着那只客船摇铃施法。当他凑近那只客船,却一眼看到耿唯仰躺在一只木箱上,已经死去,面目极其可怖……

二、管家

冯赛又驱马赶往薛尚书府。

听市易务孙孔目说,李弃东曾在薛尚书府里做过书吏,冯赛自己也曾替薛尚书说合过几桩交易,与那府里管家还算相识,不如再去薛尚书府打问打问。

独行暗夜长街,他心里时刻担忧虹桥那边,不知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第二步棋行得如何,自己却又不能前去扰了局。成年以来,凡事他都亲自操持,极少倚靠他人。唯有李弃东跟了自己后,见他行事比自己更谨细,才敢将一些交易单独交给他去办。谁知竟落到这般地步。眼下,又不得不将这等要紧事,全然托付给周长清和崔豪兄弟三人。他心里始终难安,犹如闭着眼,由人牵上高崖行走。

不过,这不安之外,冯赛又隐隐觉得松脱了一些羁绊。

这几年在京城,顺风顺水,事事称手。人唤他牙绝,他虽不敢也不愿因此狂妄自傲,心里却难免生出些自得自许。经了这场大劫,他才真正领会“世事无常,人力难凭”这八字,哪里再敢自矜自恃。

不但心底,就连周遭人事,也随之崩塌翻转:以往看似可靠之人,大都变了面目,难再托付;而绝未料及之人,却意外得靠,如崔豪三兄弟;当然,素来可信之人,如今也依然可信,如周长清。

他细想其中因由,发觉变的并非人心,而是己念。以往看这人世,如江湖泛舟,只须自家撑好自家船,便能一路安稳少危难。如今看来,人活于世,更似众人同走冰面,并非你自家小心,便能保无事。安危之间,有己因,有他因;有天灾,有人祸。有人暗裂薄冰,陷你于渊;亦有人急伸援手,救你于难。

因而,无须叹世态炎凉、人心难测。自家该尽心尽力处,仍当尽心尽力。至于他人,可疑与可信之间,只看人心明与暗。人心之明暗,则尽显于人之眼。心明则眼明,心暗则眼暗。欲辨清这明暗,则又需自家心眼清明。不被欲缚,不堕利昏,不为得失所困,不让杂绪扰心。此中功夫极深极难,却全在自己修炼,无须推责他人。

想明白这些,冯赛身心顿时清爽许多。对于李弃东,心意也随之而变,想探明因由之情,隐隐胜过了捉他归案之念。

薛尚书府离得不远,在皇城东面的界北巷。这一带都是京中贵臣府邸。当年,薛尚书典买这院宅子,还是冯赛从中操办。

这薛尚书名叫薛昂,元丰八年得中进士及第。那一年三月,神宗皇帝病薨,不到十岁的哲宗小皇帝继位,由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等旧臣,驱逐新党,尽罢新法。

薛昂当年应考,所学是新学,轻进求锐,只看策论,不重学问。幸而那年他考中后,神宗才病薨。他曾历任太学博士、殿中侍御史、给事中兼大司成。由于学问根基浅,但凡见士子文章中引用《史记》《汉书》等古史语句,便要黜退。甚而奏请罢除史学,被哲宗皇帝斥为俗佞。

薛昂后来能升任尚书左丞,官至副相,全凭巴附蔡京。他举家为蔡京避讳,菜不能称菜,称蔬;京城不能称京城,称皇都。家人一旦误犯,便要笞责。他自家有时不慎口误,也要自掌其嘴,因而京城人私下里都唤他“薛批口”。

不过,薛昂也有自知之明。八年前,官封尚书左丞后,明白才不称位、高处难安,因此主动请罢,出知应天府。任满归来后,这几年便在京城领闲职、享厚禄,恬然无事。

冯赛来到尚书府门前,时近二更,府门已关,只开了一个侧门。灯笼下两个门吏守在门边。这宏阔院宇他曾进过几回,这一次心境却大为不同。其中一个门吏以前见过,恐怕也已得知他的遭遇。他下了马,走上前,提振起精神,微微笑着说:“能否请刘虞候进去禀告崔管家,冯赛有要事求问。”那个姓刘的门吏瞅着冯赛,目光闪了几闪,显然认出了他,只是在揣测冯赛现今身份处境。见冯赛坦然无事,便含着犹疑,点头哼了一声,转身进门去了。半晌,才出来,脸色却略松活了些:“跟我进来。”

冯赛忙跟着那吏人,像前几次那般,进了门,穿穿绕绕,经过几层庭院门廊,来到边上一个院子。一进院门,眼前情景让冯赛不禁一愕:院子中央一座铜鹤灯架,挂了三只白绢碧绣的灯笼,崔管家坐在灯旁一张锦垫竹榻上,只穿了白绢汗衫内裤,披了条黑锦道袍,散着头发,裤腿挽在膝部。他身侧一只檀木小几,上摆着官窑白瓷酒瓶、酒盏,一碟油煎脆螺。他正拈着一颗脆螺,在嘬吸。

而他腿前,是一只雕花木桶,冒着热气,那双胖腿伸在里头,一个翠衫侍女蹲在一旁,正在替他搓洗。另有一个红衫侍女则站在他身后,拿着把象牙篦子,正在替他细细篦头。

抬眼见到冯赛,崔管家立即丢掉螺壳,笑眯了眼,抬起胖油手连连招呼:“冯二,快过来,快过来!满城的人都在说你遇了事,成了丧家犬,我瞧你好端端的,并没蜕皮掉毛呀!你凑近些,我仔细瞧瞧……”

冯赛只得走到近前,躬身施礼拜问。

“嗯,还是那个温雅雅、从容容的冯二,好!我还跟人争,我这双眼看了多少山高水深,哪里能看差了人?好!好!不过,听他们讲,你如何凄惨狼狈,全都片片段段,从没听全过。你给我细细讲讲!抬把椅子给冯二,点一盏去年御赐的那龙凤英华!”

冯赛听了,虽勉强笑着,心里却极不自在,自己竟成了众人的笑谈。但随即一想,众人事,众人说;不说你,便说他。如今正巧轮到自己而已。与其让人胡乱语,不如自家照实言。而且,经历了这些,余悸犹在,不若敞开说出,方能云过淡看、烟散笑忆。

这时一个男仆端出一把檀木椅,冯赛便坐到崔管家对面,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讲了一遍,说到刺心难堪处,心里仍一阵酸接一阵痛。崔管家却听得不住咋舌瞪眼,冯赛知他最爱奇事异闻,只当有趣,并无恶意,便也尽力笑着,像是说别家的旧事一般。说罢之后,心中果然轻畅许多。

“茶都凉了,再点一盏热的来!痛快,痛快!这比京城瓦子里那班讲小说的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辈,胜过多少去?”崔管家听得面热耳红,伸出胖手将头发捞到耳侧,“人都笑你落魄,他们都是阴沟里的蛤蟆,岂能知晓,不经些大山大水,哪里能得来千里平川?唯一只看,人被大浪卷了,能不能攥口气浮出来。”

冯赛听此一说,心里越发没了阴翳。

“杂剧之中,末泥为长。没想到你这出大杂剧,末泥乃赵弃东,他竟是我替你选的。你今天来,是问此人吧?”

“嗯。”

“哈哈!我便知道。我头一回见赵弃东,是政和三年,扳指一算,竟已八年了……咦?我头一回见你,也是那年!对不对?那年我家相公升转尚书左丞,官阶荣耀到了极处,门宅也该配得上,因此才寻你物色到这处宅子。除了门宅,家下人吏自然也得添些心端貌正、济得事的。尤其是宅里账目,每日进出比江南沟汊还繁乱,得寻个极精细的人才理得清。本朝崇宁三年兴学,新设了算学,也照三舍法取士。这原本是桩大有益之事,只可惜,人人都只瞅着科举正途,极少人肯投这条寒径,因此十来年后,算学渐渐荒废。我却不管他荒不荒,通算学之人,自然善理账目,于是我便去太史局算学寻人。那时算学里通共不到百人,上舍更只有六七个,其中肯用心向学的,只得三个。那三个里头,一个四十来岁,却已缺齿秃头;一个三十来岁,生了一双斗鸡眼;另有一个便是赵弃东,那年他才十七岁。我到那斋舍里时,外头听着静悄悄没一个人,走进去一看,只有他一人坐在桌边,盯着桌上一堆算筹,一动不动,悟道的罗汉一般,模样又生得清隽。我连咳几声,他都没听见。那时我便立即相中了他,过去拍醒了他,问他愿不愿去尚书府。他听了,低头想了半晌,才说了两个字:‘也好’。”

冯赛听到这里,有些茫然起来,如此静独之人,为何会变了性情?

崔管家饮了一口酒,继续讲道:“大定之人,才做得出大惊人之事。年青一辈中,你定力已是上等,赵弃东比你年轻,定力上却更胜你不少。他跟我到了这府里,仍似在算学中一般,每日只在后头那间书房里,极少与人言谈。见了人,只是笑一笑。交给他的账目,却记得极仔细,从来都分毫不差,各项开支用度理得清清楚楚。我见他如此得力,便渐次将外面各处的田产、房宅、钱贷、店肆、货卖……也逐一交给他来照料,他一样样都能料理好。不但我,连薛相公都极爱他,还替他在府里挑了个出色侍女,打算替他完婚。”

“他为何离开尚书府?”

“至今我也不清楚其中缘由。他在这里前后处了三年多,有天他将账本抱到我这里,说家中有些急事,必须回去。也不愿说缘由,便走了。前年腊月,我去唐家金银铺替府里几位小娘子选新春花冠,才发觉他竟在那里做经纪。他一见我,便躲开了,我也装作没见。此事若让相公知晓,恐怕不会轻饶他,我便也没有说出来。哪里知道,他竟做出这等事来。”

冯赛听了,越发觉着此人根本难以揣测。

“你若想查他的底细,可去他旧宅问问。从我这里辞工后,他便搬离了那个住处。不过,从他邻居口中,应该能问出些身世来由。他那旧宅在酸枣门外青牛巷……”

三、失声

梁红玉见过许多谭琵琶这等人。

这等人越卑弱,便越盼着能欺辱他人。从那欺辱中,才能找回些自家原本便没有的自尊。

那天,她被谭琵琶玩辱后,丢在岸边,若非附近一对船家夫妇相救,恐怕已冻死在那雪泥里。她原本当即便要去报仇,杀了谭琵琶。但一想,落到这烟花窟里,这身子便再由不得自己,这等玩辱不知还要遭逢多少回。若受不得这命,想保住身体之洁,眼下便该自行了断。若不愿死,便得忍着挨着。两条路,前者痛快,后者难。选哪一条?

她思寻良久,终于还是选了后一条:父兄已背了怯战罪名而亡,我不能再临阵脱逃。我得让天下人知晓,我梁家不论男女,皆非怯懦之辈。至于这身子,能惜则惜,能洁则尽力洁。若实在无能为力,且由它去。毕竟只是个皮囊,暂寄其中,终将还去。到头来,终归尘土,只余一把枯骨。

至于谭琵琶,自然得狠狠惩治。但她不再怨恨。如同粪蝇,哪里配得上恨?

于是她开始细心留意,却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般快。前两日她到前头见客,仍是上回那几个贵要子弟,却不见谭琵琶。那几人说谭琵琶骑马扭到了胯骨,这几日在西郊庄园里休养。她听了梁兴的计策,立即想到谭琵琶。与梁兴商议好后,他们便各自趁夜离开了红绣院。

她刚跳下墙,便觉到对面暗影中躲了个人。她装作不知,朝巷口走去,那暗影也悄步跟了上来。走到巷口,她一眼瞧见楚澜的贴身护卫管豹,独坐在对面茶摊上,便停住了脚步。身后那人也倏地躲到了路边一棵柳树后,看来和管豹并非一路人,应当是摩尼教徒。正好,不必费力两处去寻。

她便招手唤过管豹,将他引到那柳树附近,让管豹传话给楚澜,明晚到金水河芦苇湾船上交接紫衣人。柳树后那人自然也听到了。

说罢,她便望城里走去。走了一阵,发觉身后又有人跟来,听脚步仍是刚才那暗影,似乎是个女子。这女子听到了那些话,恐怕是立即传信给附近同伙,自己又紧忙避过管豹,绕道追了过来。梁红玉心想,且让她先跟着。

到城里时,天已微亮。她有些困乏,想到今晚还有一场恶战,便在御街边寻了一家客店,挑了间宿房,进去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后,到窗边偷偷一瞧,见街对角有个提瓶卖茶的布衫女子不时朝这边瞅望,看身形正是昨晚那女子。虽然衣衫破旧,满脸汗尘,衣领下却露出白皙皮肤。梁红玉不由得笑了笑,这女子恐怕是摩尼教那个明慧娘。

她回身开门,出去讨了盆水,随意洗了把脸。出去到街上寻了家胭脂店,买了些上等胭脂水粉。那卖茶女子一路都在跟踪。她心中暗乐,装作不知,回到客店里,先吃了碗素面,后叫店家打了盆水,借了面铜镜。细细梳洗过后,匀脸、描眉、画唇、贴花黄,换上包袱里一套朱衫红裙,将自己装扮得明明艳艳,而后出去让店家替她雇辆车子,店家见了她这新貌,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回过神,忙跑去唤了辆厢车来。上车时,她见那卖茶女子躲在墙角觑望,心想,你也累了,接下来便不能再让你跟着了。

她在车中吩咐那车夫,先往东快驶了一段,又向北穿进巷子,连拐了七八道,确认甩开那卖茶女子后,才下了车,拿出七八钱一块碎银,让车夫继续往北,到景灵宫东门等候。自己则穿出巷子,另寻了一个车马店,又雇了一辆车,坐着赶往西郊谭琵琶那庄园。

到了那园子时,天已黑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的药粉倒在左手手心,握住拳。右手拎起包袱,让车夫在此处等候。下车走到院门前,让门人进去通报。半晌,一个仆人引着她穿庭过廊,一路走到后边花园。只见树上池边挂满各色灯笼,一片牡丹花丛中,摆了一张锦屏乌木绣榻、一桌酒菜。谭琵琶穿着雪白衫裤,斜歪在枕上。七八个艳色女子环侍左右。

梁红玉一见谭琵琶,顿时冲起一阵愤辱。她强力抑住,将包袱放到地上,上前拜见赔罪。

谭琵琶悻悻盯着她:“你拿什么来赔罪?”

“崔妈妈吩咐,无论谭指挥有何吩咐,都不能违逆。”

“又是崔妈妈吩咐?她若不吩咐,你便要违逆?”

“红玉不敢。红玉出身将官之家,不通行院礼数,冒犯了谭指挥,有罪本自当罚。谭指挥已惩戒过红玉,红玉也已痛心悔过。恳请谭指挥海量宽宏,饶过红玉。谭指挥若不嫌红玉粗颜陋质,从今以后,红玉必会甘心诚意服侍谭指挥——”说着她从榻边桌上取过一只汝窑天青莲花酒盏,趁势将手心里的药粉抖进盏里,随后拿过酒壶,满斟一盏酒,走过去跪到榻前,双手恭呈给谭琵琶。

谭琵琶却并不理会,仍盯着她,半晌才懒懒问:“这杯酒,仍是崔妈妈吩咐的?”

梁红玉情知谭琵琶是在有意戏辱。若顺了他意,他定会加力羞辱;若逆了他,则会勃然发怒,绝不会吃这盏酒。她心中急忖,忽闪出一个主意,忙抬眼望向谭琵琶:“这一盏,并非妈妈吩咐,也不是敬给谭指挥——”

“哦?那是敬给谁?”

“这一盏酒是敬给令尊大人——谭节度使,唯愿谭节度使在江南运兵如神,及早平定乱贼。父子连心,请谭指挥代为饮下这杯降贼得胜酒。”

谭琵琶果然立即坐起了身子,犹豫片刻,伸手接过了那盏酒,分作三口,饮了下去。

梁红玉忙趁机取过酒壶,又替他斟满:“这第二杯,是敬令尊大人福寿康安、鸿运常吉。”

谭琵琶只得又一口饮尽。梁红玉不容他思索,忙又斟满:“这第三杯,是敬谭指挥,子承父志、家业恒昌。”

谭琵琶听了,不觉露出笑,又一饮而尽。三杯酒落肚,药性随即发作。他刚要开口说话,面色忽然一变。梁红玉忙装作去接酒杯,用身子遮住。那酒里的药唤作“戟人咽”,服下后,能令人喉舌肿胀、胸促气紧,不能言语,重者甚至能窒息而亡。梁红玉没敢多用,却也已经见效。她凑近谭琵琶耳侧,轻声说:“酒里有毒,若想保命,就点头。”

谭琵琶忙点了点头。梁红玉有意放声笑起来,高声问:“谭指挥要她们全都退下?”谭指挥又点了点头。梁红玉转头对那些侍妾说:“你们都退下吧。”那些侍妾有些生疑,却不敢多问,只得纷纷离开。梁红玉见她们大半走远,又大声说:“谭指挥这么性急?这就要回房里去?”谭琵琶连连点头,梁红玉趁势扶起他,拎起包袱,转头唤住一个使女:“你在前头引路,谭指挥要回房歇息。”谭琵琶腿伤未愈,走路仍有些跛,梁红玉便搀住他,跟着那使女绕过花径,走进一间布置繁缛奢丽的卧房,扶到了锦帐雕花大床上。

梁红玉让那使女出去,闩上门,回头却见谭琵琶满脸惊惶,挣扎起来要逃。她走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回床上,轻声笑问:“欺凌羞辱女子,很快活?”谭琵琶口中呜哇,慌忙摇头。梁红玉继续说:“不过,我不杀你,由上天来断你生死。你老实听命,才得活命。”谭琵琶满眼惊惶,连连点头。

梁红玉解开自己那包袱,取出一根粗针,在谭琵琶两耳耳垂上各刺了一针,扎出两个耳孔。谭琵琶疼得呜哇怪嘶。梁红玉忙娇声高唤:“谭指挥,你慢一些!轻一些!”边唤边在谭琵琶耳洞上抹了些金创药止住血。从旁边衣柜里翻寻出一件紫锦衫,给他套上。她一直纳闷紫衣人为何要穿耳洞,顽性忽生,将自己那对红玛瑙耳坠摘下来,戴在他两耳上。又找了两根衣带,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用锦被遮好,先轻声说了句:“乖乖等着。”随即又放高声量,“妈妈吩咐,不许在外头过夜。谭指挥好生歇息,改天红玉再来侍奉你。”

她转身见墙上挂了把宝刀,便摘下来裹进包袱,吹灭房中几根巨烛,出去带上了门。那个使女竟还守在门外,她便悄声说:“谭指挥已睡下了,莫要惊动他。你送我出去。”

那使女引着她出了院门,车子停在墙边。她走过去正要上车,心口忽然一抽,想起自己刚才屡屡与谭琵琶近身相触,再受不得,忙奔到旁边树丛里,弯下腰呕吐起来,呕得肝肺都要吐出,泪水也奔涌不止。已不知是在呕吐,还是在痛哭。良久,才渐渐歇止。

她扶着树平息了一阵,掏出帕子拭净脸,才回去坐进车子,低声吩咐车夫:沿着河岸向西……

四、欠情

冰面吴没想到庞矮子竟找见了自己。

他那两个兄弟跟在后头,前矮后高,斜肩着一根扁担,挑了只麻袋。庞矮子悄声说里头是作绝张用。冰面吴一听,忙挥手叫他们进去,赶紧关上了院门。他瞅着那麻袋,犯起愁来。

银器章虽曾叫他绑劫张用,但几天前,在那金水河庄院里,天工十六巧发生那一连串凶杀后,银器章已经畏罪隐匿……不过,他迅即想起临别时,银器章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望着他,笑着说:“这些年叫你辛劳了,今后恐怕再难相见,你拿了这包银子,赶紧寻个安稳去处,一心一意,相伴妻儿,好生度日,莫要再生二心。哪怕偶尔欠了人的情,也只当前世债今生收,莫要执念。”他听了忙用力点头,险些掉下泪来。望着银器章坐车走远后,他才离开那庄院。

回到家打开包袱一看,里头不是银铤,而是金块,齐整整、金闪闪垒成一摞,足足三百两。他眼泪终于大滴滚下,落在那金块上,心里不住念叹:又欠了,又欠了……

冰面吴原名吴欠,父亲之所以给他起这名儿,是望他一辈子莫要欠人的,时常告诫他:“我这一生尽亏在薄面皮、直肠肚上。人给好处,不敢推辞,勉强受了,心里不得不念着还情。一来二去,便被人情缠陷住,再休想清静脱身。何况,这世上除了至亲至善,有几人能平白给你好处?给你好,都是放债,都得加利还。我为官半生,自家何曾起过贪渎之念?尽被这些人情债拖困住,不知不觉间,便落到罪中,罚铜丢官倒也罢了,背着这污名,终身难洗,才叫大耻大辱。儿啊,万莫欠人,万莫欠人!”

他父亲受不得耻辱,最终投河自尽。吴欠也从此心灰,不愿再登仕途。他别无长物,因通晓律法,便做了讼师,替人写讼状、打官司。他一向只照价收钱,从不多要一文。与主顾相处时,连笑都不愿多笑,生怕笑出情分来,人因此都唤他“冰面吴”。他却不以为意,反倒越加冷起来,仅有的几个相熟朋友也渐渐疏冷,每日只独来独往,冷冷清清度日。

后来,在母亲催逼之下,他娶了亲,幸而那妇人也是个冷淡人,两人之间极少搭话,彼此连称呼都省去,一个唤“哎”,一个叫“嗯”。一年后,妻子生了个儿。产婆欢喜唤他,他一眼瞧见那婴儿,舞蹬手足,张着乳口,呀呀啼哭,冷了多年的心顿时软活。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不会在儿子这里欠什么。于是他便全心全意疼惜这儿子。这些年省下的话语,全都柔声说给了儿子。

就在那时,他认得了银器章。银器章有桩买卖争执,经人引介,来请他相助。他见银器章占理,便引据律条,替银器章告赢了官司。此事讼钱原本只须给他三贯,银器章却另备了羊酒谢礼。他照例只收了三贯钱,其余的全都退还回去。银器章虽有些愕然,却也并未多言。此后有讼案,都来寻他,知悉他脾性后,也只照价付钱。

两下里原本干净分明,除讼案外,并无其他粘扯,直到儿子四岁那年春天。他见满城人都去金明池看争标、赏水戏,想起幼年时,父母也年年抱着自己去那里游耍。儿子却从未去过那里,也该带他去开开眼。那时,他夫妻之间因这儿子和暖了许多。他便雇了辆车,携妻儿去了金明池。看到那诸般水戏,儿子果然欢叫连连,妻子也露出了笑,一家人从未如此欢悦。争标散后,三口人都未尽兴,他索性租了一只小船,去游湖赏春。到了湖中间时,一不留神,儿子竟落进水中。他夫妻两个都不会游水,那艄公又已老迈,虽立即跳下水去救,自家却扭了筋,看看也要沉没。他正慌急欲死,旁边一只大船飞速驶来,船上一个人飞身跳进水里,救起了他儿子和那老艄公。

那人竟是银器章,他等不得招呼船工,自家跳进了水里。吴欠虽感激至极,心里却明白,自己不但欠了银器章,这恩怕是天下最重之债,一生都还不尽。

自那以后,银器章再来寻他办讼案,他执意不肯收钱。银器章却只说一句话:“你若不收钱,我也再不敢寻你办案了。”他只得照例收下,一文钱都不能短。

半年后,银器章又说:“我这里生意越来越大,讼事不断。不若你莫再接他人讼案,只专一替我料理官司。”他听了,犹豫半晌,想到别无报恩之途,便点头应允。进到章家,事头其实少了许多,酬劳却增了不少,银器章又不许他推辞,欠的恩反倒越来越重。过了两年,银器章更叫他做宅中管家,他仍推辞不得。就这般,渐渐变作银器章心腹之人。

那时,他才发觉,银器章做了许多不法之事。他想起父亲,顿时怕起来。银器章却说:“一个利字,重过世间所有,便是官家也强不过它。有利必有争,我倒情愿时时都只在正道光面上争。可连朝廷都不住变着法儿侵夺民利,律令今日出,明日改,何曾有个长久准数?莫说别的,你只看这些年官铸的铜钱,变了多少回?越变越轻,越变越劣。钱乃利之根本,钱轻劣,世道人心能不逐轻逐劣?我们这些人脖颈上全都被官府勒着根绳,四面又皆是虎狼般争食的对头,若只循着本分,怕活不过三个月。我做这些事,也只为自保——”

他听了,似乎也有道理,何况心里存着报恩之心,只能装作不知。银器章却越发大胆,竟至于开始杀人。银器章虽未让他染指,他听到后,再不能坐视,忙去劝阻,银器章却反问他:“我之命,和此人之命,只能活一个,你叫我选哪个?”他答不上来。回到房里,不住想,这里再留不得了。可每到银器章面前,却总说不出口。银器章仍继续暗中杀人,他不清楚究竟杀了几个,也不再劝止,反倒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惊怕。

去年底,十一岁的儿子从童子学回来,问他《易经》里一句文字,“履霜坚冰至”。他一听,心里猛然一惊。这句话不正在说自己?这些年全忘了父亲告诫,一步步踏进霜雪之中,直至如今心如寒冰,连杀人之事都不再介意。

他忧闷了许多天,才终于狠下心,去向银器章辞别。尚未开口,银器章已先察觉,笑着叹了口气:“我知你心意,你留在我这里只为报恩,从没跟我同过心。我也得讲明一条,我留你这些年,也并非挟恩相迫,只是觉着满京城并无几个如你般可信之人。到如今,你我两不相欠。我只再留你三个月。我有桩大事要办,办完此事,清明过后,你我便各行其路。”

吴欠没想到,这桩大事竟大到这地步。他也才发觉,银器章恐怕并非寻常商人。工部那个宣主簿发觉隐情后,竟也被银器章杀害。吴欠中途屡屡想逃,银器章却不断提醒三月之限。直到十六巧发生那一连串凶杀后,银器章才终于许他离开。

吴欠原本以为终于解脱,可看到那三百两黄金,心又被债捆了起来。以银器章的本事,不论自己逃到哪里,他若想再用我,恐怕都会寻见。他正在愁闷该如何偿还,庞矮子带了张用来。

他心里暗想:张用该足以抵得过三百两黄金……

五、幽浊

陆青前往营缮所,去见那艮岳花木监官杜公才。

据薛仝所言,元宵节那夜,王小槐在皇城宣德楼前,曾与杜公才说话。看来王小槐来京时,已预备了三层计谋:先假意答应拱州知府,将他举荐给天子。这只是个幌子,只为散布自己行踪消息,好诱出敌人;再拿钱驱使他舅舅薛仝,召集帮手,趁夜助他潜出李府,用病猴假轿为饵,引动那些人来杀他,好寻出杀父仇人;最后又与杜公才约好,在灯会见面,自然是为了投靠林灵素。

王小槐此举,恐怕是心有成算。拱州知府荐举他到御前,虽是莫大之荣,却无法确知天子能否赏识。即便天颜欢悦,也不过赐他一个虚名,再赏些银帛。百余年间,被荐举的神童不少,真正得享尊荣者,唯有太宗年间的晏殊。而晏殊当年已经十四岁,是以神童之名应试,得中了进士,才登入朝廷,终至宰相之位。

王小槐几年前便晓得,天子最信道教神仙,因此才日日记诵道藏。他投靠林灵素,能化身仙童,一举升天,比晏殊应举更加超拔惊世。

不过,无论他如何天赋灵透,毕竟只是一个小小幼童,又在那皇阁村中,不知是如何识得杜公才这等人,又是如何得近林灵素?

陆青一路打问,寻到艮岳南门边,一座小小公廨。门两边却围满了人,瞧衣着,尽是农夫。两个文吏在那里选人,看来艮岳园林尚未完工,仍须雇募许多人力种花植树。

陆青挤过人群,走到厅前,向看门的一个老吏问讯,求见杜监官。他知杜公才自然不会轻易见人,便违了本意,报上名字时加了“相士”二字。那老吏先仰着下巴,不愿睬他,听到“相士陆青”四字,立即转过脸盯住他:“你莫非是那个相绝?好,好,我立即进去通报。”

不久,那老吏便出来赔着笑,请陆青进去。穿过前厅,来到一片宽阔后院,院里摆满了各色盆景,花果百态,株形千变。一眼望去,恍然如站在山顶,俯望一片奇林秀野。一个男子身着绿锦公服,正站在阶上吩咐几个吏人:“东边这三百来盆是精筛过的,赶紧寻人搬进园里去。摆在哪里,盆上都挂了纸单,你们盯好了,万莫要看差了——”几个吏人忙答应着各自走开,那男子转头过来,一眼瞅见了陆青。

虽隔了几十步,那目光仍让陆青心生厌拒。正是此人,为攀贵求荣,想出那括田之法,引得万户愁怨,天下骚动。杜公才这等目光陆青其实见过不少,多数来自中低阶官员。暗沉之冷、忧闷之愤、阴绝之狠、污浊之俗,混作一处,泥沼一般,不同只在于遮掩与变化。见上时,掩作软媚恭伏;平级时,诸般揣测计算;对下时,无限傲冷刻狠。

陆青缓步走过去,抬手拜揖。杜公才用那双泥沼眼打量着他,目现犹疑。陆青知道,他所犹疑者,是不知该以何等姿态对待自己,便抬眼平视过去。这平视让杜公才有些羞恼,却忍在眼里,并未外露。

“你是相绝?”

“不敢。”

“不知陆先生寻我何事?”

“来问一个孩童,王小槐。”

“王小槐?他不是已死了?你要问什么?”

“元宵夜,宣德楼前,金字牌下,王小槐曾与杜监官说话——”

杜公才脸色顿变:“我不记得!”

“有人记得。”

“大胆!”

“抱歉,在下自幼失教,不通礼俗,便是见了宰相、枢密,也是这般说话。”

杜公才目光怒颤,却终于忍住:“你究竟要问什么?”

“王小槐去了哪里?”

“除了阴曹地府,他能去哪里?”

“不,他去见了林灵素。”

“林灵素?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听来,是亲眼见到。”

“哪里见的?”

“清明,汴河。”

杜公才睁大了眼,既惊又惧。

陆青见他不是为头回听到此事而惊,是为说破此事而惊;惧则并非因身涉其中,而是怕自己受牵连。他便放缓了语气:“在下只想知道,杜监官那夜为何去见王小槐?”

“是为他那死去的爹。”

“哦?”

“王豪生前曾来求过我。他想将帝丘那块田献给杨太傅,并想求太傅庇护王小槐,认王小槐为孙。那块田原本便是杨太傅家祖田,合该还回去。认孙一事,多少人求过太傅,太傅都未曾应允。王豪在我面前哀求不成,便转而去求其他门路。王豪死后,王小槐来京,遵照父命,将那田契带了来,元宵那夜给了我。第二天,我立即送去呈给了太傅。这便是那夜之事。至于王小槐与林灵素,我不知此事真假,更不知其中原委。”

陆青见他神色间有所隐瞒,便又缓声道:“杜监官可知,王豪又去了哪里寻庇护?”

“我哪里知道?”

“听闻也好。”

“我整日忙碌公事,哪里有闲工夫去听一个乡村土豪闲事?”

“清明汴河那异象,关涉重大。追究起来,若寻不见王豪所托之人,恐怕又会来搅扰杜监官。”

杜公才果然担忧起来,犹豫片刻,才抬起眼:“有天我见王豪和一个道士在清风楼吃酒——”

“杜监官可认得那道士?”

“似乎是建隆观的道官陈团。我所知,只有这些。”

“多谢杜监官。”陆青转身便走。

“陆先生!”

“嗯?”“陆先生……能否替我相一相?”

陆青望着那幽浊目光,沉声道出:“一浪翻起千层恶,不惜万难为此身。只道秋寒不关己,孤蝉仍向高枝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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