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迫于警方和爱心慈善基金会内部的强大压力,陶灼夭终于从巴黎坐飞机回国,一下飞机就被专案组刑警们直接带回了市局进行突审。

也许以她的地位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样的环境、受过这样的“待遇”吧,陶灼夭的表现甚至比第一次站街就被扫黄组逮住的小姐还要惊慌失措。林凤冲还没问上两句,她就从椅子滚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喊疼,说来例假了。旁边的女警把她带到洗手间之后又说并没有,等回来再审两句她又说自己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接着突然竖起两道修成猪尾巴的眉毛,问警方到底想要干什么,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抓自己,嘴里吐了一串名单,似乎都是些大人物,然后凶巴巴地问林凤冲认不认得他们。林凤冲的口吻严肃了一点儿,她就开始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自己多么多么可怜和无辜,把衬衫的袖子撸起来给他们看胳臂上一条细细的红线,讲述在巴黎自杀未遂的经过。见警方还是无动于衷,又忽然温柔起来,低着脑袋、怯生生地问爸爸陶秉什么时候来接自己出去,瘦削的腮帮子上还挂着一滴泪水……以至于旁边的副审员用铅笔在纸上写了“巨婴”两个字悄悄推给林凤冲看的时候,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身体瘦成了麻秆,套着造型时尚、颜色鲜艳的巴黎秋冬新款风衣,一张长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和血样的口红,略微外凸的龅牙让嘴唇怎么都闭不上。这么一哭一闹一折腾,脂粉和口红算是彻底花了,暴露出眼角的鱼尾纹和粗成通心粉的毛孔,这么四下里一搅和,脸上跟抹了一碗炸酱面似的。

正在林凤冲被这矫揉造作的女人搞得有些烦躁的时候,陶灼夭做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姿势,居然模仿莎朗·斯通在《本能》中的表演,眼神妖媚地把穿着黑丝的两条瘦腿慢慢地劈开,又跷起二郎腿。

林凤冲绰号“林婆婆”,意思是他脾气极好,可这一回他怒了,猛地把审判桌一拍:“陶灼夭,你给我站起来!”

声音震得审讯室的四壁嗡嗡直响,陶灼夭被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看看这是什么!”林凤冲指着墙上金灿灿的警徽,昂首怒目道,“这是国法!十几亿人必须都遵守和捍卫,没有一个人能例外,没有!甭管你是谁,甭管你多大的官儿,见到国法都得放规矩!跑到这儿来撒野,你算个什么东西!”

陶灼夭站在原地,浑身直哆嗦。

“从进来到现在,你看看你演了多少戏!有用吗?屁用没有!你触犯了国法,你就老老实实地认罪并接受法律的惩罚,别的,想都不要想,想了也白想!”林婆婆到底不是个擅发脾气的人,见陶灼夭掐着衣角痛哭流涕又不敢哭出声的模样,慢慢放缓了声调,“知道错了没有?知道了就坐下,老老实实交代问题,甭再整那些用不着的!”

陶灼夭使劲点着头,坐回了椅子上。

“说吧。”

“我……我说什么啊?”

“都闹出人命了,你都跑到国外躲着去了,现在你问我说什么?!”

这句话是预先设定好的,警方侦查过程中,基本上排除了陶灼夭和扫鼠岭命案的关系,但是“诈一诈”有时能有意外收获,也是审讯中常行之举,结果今天这一诈可诈出了真格的。

“他自己生病死的,不能怨我啊!”陶灼夭哭丧着脸说。

一句话让审讯员们都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陶灼夭竟知道重大案情。林凤冲内心也是翻江倒海,表面上却十分沉静:“生病死的?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那个时候死,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我没有说假话啊,他过去当健身教练时,就曾经因为运动量过大,突发心脏病急救过,所以后来就没法再在健身房工作了。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开始浑身抽搐,嘴里往外吐白沫,我一开始以为他跟我开玩笑,没理他,后来他倒在床上不动了,我推了几下他没反应,一探鼻息,啥都没有。我赶紧打电话给邢启圣,邢启圣来了一摸脉搏,再一扒眼皮,然后也吓傻了,说是死了。”

“过去当健身教练”这一句,分明指的是张春阳。一直失踪、找不到下落的张春阳死了?这让林凤冲又一个没想到,但是死要见尸,尸体又在哪里?他定了定神,决定不做跳跃式的思维和提问,还是把每一个问题夯实在。

在他和其他审讯人员稳扎稳打的进攻下,陶灼夭终于把自己在扫鼠岭案件发生当晚的所有行为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那天下午,大约四点,正在以嘉宾身份在某市重点小学参加青少年安全意识教育活动的陶灼夭,突然接到了张春阳的电话。自从她和姜磊订婚后,便没有再跟张春阳私下来往过,张春阳在电话里说了一些很挑逗的话,听得陶灼夭面红耳赤,想到姜磊去香港出差,自己很快就要结婚,到时候很难再有机会和张春阳偷情,于是便同意了他的要求,散会后开车回到荷风大酒店,与早就等候在酒店大门口的张春阳私会。两个人从后门进入E座,步行到达四楼陶灼夭的卧室,一起吃了点儿东西就准备翻云覆雨,这时她接到了邢启圣的电话。电话里邢启圣说有要紧事,要来一趟酒店跟她当面汇报,陶灼夭估算了一下时间,让邢启圣先到主楼等自己的电话——

“邢启圣打这个电话,是几点?”林凤冲插了一句。

“我记不大准了……应该是七点多一点。”

“邢启圣说他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陶灼夭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说虽然邢启圣的电话有些扫兴,但张春阳热情似火,所以他们俩的情绪很快就又到达顶点,可是就在一起登到高峰时,张春阳突然大叫了两声就倒在她身上,浑身抽搐着,口吐白沫,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活了三十八年,陶灼夭的人生就是一列被父亲陶秉及其手下把一切都安排得顺顺利利、畅通无阻的高铁专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舒适、平稳、疾速、安全,所以当身上趴着一个死人的时候,她受到的震撼和惊吓,丝毫不亚于火车出轨。她吓呆了,推开张春阳的尸体,滚落在地毯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应该给邢启圣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张春阳是不是真的死了。

邢启圣赶到后,发现整个卧室黑洞洞的,他刚要把灯打开,陶灼夭就尖叫着喊“不要开灯”。邢启圣说你这个样子,我没法给张春阳看病,陶灼夭这才畏缩到角落里。邢启圣开灯,把趴在床上的张春阳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之后,确认了他的死亡……虽然已经知道是这个结果,陶灼夭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倒不是为情人的死而感到难过,而是知道死了人不是小事。邢启圣显得十分烦躁,在屋子里来回地兜圈子,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念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林凤冲问。

“邢启贤最近频频向我爸的地位发起挑战,恨不得把我们父女俩都清出基金会,而我爸能否保住地位,关键就看能不能给基金会拉到一大笔慈善资金。这不是我要和姜磊结婚嘛,姜磊他爸是一个大型国企的董事长,只要两家结成亲家,姜磊他爸就能拿出一大笔钱来。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儿,一旦传出去,这门亲事十有八九要吹,所以邢启圣才那么说。”

“邢启圣不是邢启贤的哥哥吗,怎么他不站在自己的弟弟一边?”

“邢启圣跟邢启贤一向不和,总觉得弟弟在基金会里故意压制他,导致他没有邢启贤爬得高、赚得多,所以一直比较偏向我爸这边。同时,他还是我的私人医生。”

“后来呢?你和邢启圣商量是怎么办的?”

陶灼夭说:邢启圣给她仔细分析了整个事情的危害,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否则和姜磊的亲事告吹,以及她和她爸被清出基金会都是分分钟的事儿……现在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张春阳的尸体“尽快消失”。

陶灼夭看了看依旧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具肉体,本来是那么健美,眼下每个部分都在松弛下来,像在案板上一样丑陋而懈沓,而散乱的乳白色被褥中间一摊的浅黄色液体,不知是两个人狂欢时溢出的体液还是尸体失禁后流出的尿液,让整个房间的氛围更加邪恶可怖。张春阳半闭半合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光芒,微张的嘴巴向下一侧还积着很多白沫,刚刚猝死时的满面潮红已经渐渐褪色,苍白中带着几许狞厉的青黑……她不禁毛骨悚然,跳起来把灯重新关上,然后带着哭腔问邢启圣怎么个“尽快消失”法儿,邢启圣说:“直接送到咱们医院太平间去。”

“咱们医院”指的是距离荷风大酒店不远的爱心医院,这家医院隶属爱心慈善基金会,在对外宣传和树立形象上,邢启圣每年把赵武等孩子“借给”他们用,没少帮忙,医院管理层知道邢启圣是陶灼夭的亲信,也经常跟他套交情。“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邢启圣拍着胸脯说,“趁着天黑,我把张春阳背到楼下,用车运到医院西南门的太平间去,先放在停尸间,然后找院长开个死亡证明,再安排个冰柜,把尸体往里面一放,神不知鬼不觉这个事儿就算完了……”

陶灼夭有点儿不敢相信:“这可是死了个人啊!这么简单就处理完了?”

邢启圣笑了笑:“他不过是个在本市没有户籍、没有房产、没有亲属的外来流动人口,这样的人,跟家里早就断了联系,是死是活谁关心他?只要没有人找,就跟大街上死了一条野狗没什么区别——说不定还不如死了条野狗引起的关注多呢!”

陶灼夭还是有些恍惚,邢启圣蹲在她面前,抱住她裸露的肩膀说:“会长,您只当是丢了个玩具,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陶灼夭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了。

与此同时,邢启圣建议陶灼夭去国外“散散心”,反正她以前也经常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时候突然出国,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对她本人而言,可以起到精神放松的作用。邢启圣异常温柔地说:“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陶灼夭巴不得赶紧离开,对于一个从小到大没有尝试过独立解决问题的人而言,遇到问题之后,最本能的处理方式就是逃避。她用手机买了去巴黎的机票,翻箱倒柜地寻找护照和银行卡。而邢启圣则用室内的座机给爱心医院院长李士铎打了个电话,然后把衣服给赤身裸体的张春阳一件件穿上,甚至不忘给他套上袜子和鞋,接着背起他走出门,突然又把尸体放在楼道里,折返回陶灼夭的卧室,在贵妃椅上找到了张春阳的手机,塞进自己的裤兜,重新走出门去,把尸体再次背起,一步步往楼下走去……听着步行梯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整个楼道陷入死一样的寂静……陶灼夭说:“那一刻,我觉得被放进太平间冰柜里的不是张春阳,而是我,是我,我感到全身上下的血都冻住了,刚才我说我失忆了,你们不信,可至少有一段我说的是真的,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我是怎么下了楼、走出荷风大酒店、打车去机场的,能做出这些事的不是我,只是一具名叫陶灼夭的僵尸而已……”

2

原来扫鼠岭案件发生的当天,不只有四具尸体。

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到底有多少恶鬼从冥界释放,向人世间肆虐着它们惨无人道、腥风血雨的屠戮?

想到这里,饶是林凤冲这等老刑警,也感到不寒而栗,他立即派柴永进去爱心医院太平间,查找张春阳的尸体,并特别强调,一旦发现,马上通知蕾蓉法医研究中心,请他们派法医过来验尸。

嫌疑人一旦“撂了”,审与被审都会有一个心理放松的间隙。林凤冲让人给陶灼夭倒了杯水,看她指尖发黄,又点了根香烟递给她。陶灼夭的脸上浮现出感激的神情,一边抽烟一边跟林凤冲聊起天来。

“周立平,你认识吗?了解吗?”

“就是那个杀了邢启圣和好多小孩的司机?不认识,一个司机我认识他做什么!司机归老廖管,你们可以去问他。”

“周立平不是你们基金会的司机,而是名怡公司的司机。”

“名怡公司?郑贵的那个公司是吗,那更不归我管啦。”

“遇害的那三个孩子,你以前见过他们吗?”

“我从来不去童佑护育院的,怎么会见过他们?”

“不对吧,我们看过你跟他们的合影。”

“不可能啊,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林凤冲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上面一圈孩子围着陶灼夭合影,孩子们一个个手捧鲜花却神情麻木,而陶灼夭则笑逐颜开,仿佛是花丛锦簇中最大的那一朵。

“这个啊,是参加爱心医院的活动时跟那些孩子们的合影,合完影就散了,我哪儿记得住啊。”

“你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会长,你们基金会的主要工作就是募捐各类社会资金用于救助孤儿、弃儿和患罕见病、重大疾病而又无钱治疗的孩子。对他们,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吗?”

“我自己都没孩子,我对孩子也找不到感觉啊,说真的没有比孩子哭闹更让我心烦意乱的了……那个,你们找到张春阳的尸体,证明他是病死的,是不是我就可以被释放了?扫鼠岭上的案件,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怎么能说跟你没有关系?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你们爱心慈善基金会下属单位的员工,你是会长,要负领导责任的啊!”

“我这个会长其实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会。所有的事儿都是邢启贤和翟运他们打理的,我负不起什么责任啊……”

林凤冲让女警带陶灼夭去拘留所临时拘押,临出门前,陶灼夭突然对林凤冲提出了一个要求:“您能不能给我找几本书?”

“找什么书?”林凤冲问。一般来说,临时拘押的嫌疑人由于对自己所犯罪行将会受到何种程度的刑罚心里没底,都会要一些法律方面的书了解和参考。

但陶灼夭说的却是:“《宁可孤独,也不庸俗》《我不怕迷茫彷徨,只怕虚度这好时光》《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看这些做什么?”

“关在里面不读书,岂不闷死?”

林凤冲不禁苦笑道:“你在里面不会孤独,也不会虚度时光,放心,对你而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陶灼夭走后,副审员忍不住骂了出来:“这整个一寄生虫!都智障成那个样子了,还不忘装逼呢!”

“可就是这些人,住着最好的房子、开着最新的豪车、吃着最贵的大餐,那么多残障儿童的死活就攥在他们的手心里……”林凤冲一声长叹。

就在这时,柴永进的电话打过来了,声音中紧张带着一丝激动:“林处长,我们在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找到张春阳的尸体了。”

林凤冲赶到爱心医院西南门的时候,这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身穿制服的民警和协警驱离着围观的人群,而几个便衣刑警见林凤冲来了,赶忙迎了上去。按照中国古代奇门遁甲之学,门朝西南属死门,所以一般医院的太平间都设在这里。门口左右各有一株槐树,虽然并不粗壮茂盛,但那门较小,两株树的距离也很窄,反倒枝蔓交缠,在门的上空遮起了一道绿森森的天棚。林凤冲往里走,柴永进往外走,俩人撞了个满怀。柴永进说:“天瑛和唐小糖来了,正在勘查现场和做尸体的初步检验。”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还能勘察出什么?林凤冲苦笑了一下,继续往里面走。整个太平间分成三个部分,最外间是一个过厅,左边摆着一套简陋的实木桌椅,墙上钉有一排拴着绳的老式登记簿,在桌椅的后面堆着香烛、纸花、纸钱、金锞子、铜盆、瓦片什么的,卖给那些没有准备的死者家属,让他们在临时祭拜时焚烧用;过厅的右边有个挂着布帘的小隔间,林凤冲掀起来看了看,里面放着两张钢丝床,床上的被褥枕头俱已起毛脱色,应该是值班人员休憩的地方。从过厅往里走,推开两道左右对开的、掉了漆的玻璃门,就进入了太平间的第二个部分:停尸间,这里码有六辆锈迹斑斑的白色停尸床,四辆是空的,两辆上面用白布遮着遗体——一般还没有安排“住”进冰柜的死者,就临时停放在这里。从这里再推开一道铅灰色的铁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温度陡然降低了至少五六度,这里的四面墙壁,有三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用于长期存放尸体的数十个冰柜,冰柜看上去比较新,柜门上的液晶屏显示着柜内温度。此时此刻,一个标示牌上写着“T-E-3”的柜门连同冷冻屉被整体拉开,乳白色的寒气不停向外翻涌着,冷冻屉上躺着一个脸上覆满冰霜的人,虽然他的脸色惨青,面皮像核桃皮一样又缩又皱,加上死亡时定格的神情十分痛苦,看上去显得异常狞厉,但眉目间还是不难辨认出,他正是失踪多天的张春阳。

楚天瑛给尸体拍照后,跟唐小糖一起,一个搬头一个搬脚,将张春阳的尸体抬出了冷冻屉,放在一个铺着塑料布的停尸车上,因为冻的时间太长,尸体十分僵硬,放下时还有冰碴儿被压碎的嚓嚓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台被压在尸体下面的黑色iphone8,楚天瑛把手机装在证物袋里,又用一把镊子将张春阳衣兜里的东西慢慢夹出,钥匙、钱包什么的也分别装袋,再想做进一步的检查时,却发现衣服和肉都粘连在了一起。楚天瑛和唐小糖商量了一下,认为应该在尸体解冻前,尽快送到法医研究中心去,以免尸体发生变化而对尸检结果产生影响,于是在跟林凤冲打了招呼并得到允许后,将尸体装入带铝膜层的特制盛尸袋,抬到法医临检车上带走了。

这时,柴永进已经给匆匆赶来的爱心医院院长李士铎做完了笔录,李士铎说他们与童佑护育院有很密切的合作关系,他本人跟邢启圣也有些私交。扫鼠岭案件发生的当天晚上八点半左右,他接到过邢启圣的电话,只说是有个熟人突发心肌梗死了,需要先送到太平间停尸房,然后再找他开死亡证明,并没有提到死者是张春阳,他就给太平间打了个招呼。因为当晚有夜间查房,他很快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直到后来才得知了邢启圣的死讯。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跟警方说?”柴永进非常恼火。

“因为我不认为这件事跟扫鼠岭命案有关联啊。”李士铎温文尔雅地微笑道。

一起接受警方质询的两个太平间的值班人员,听到这段对话,望着柴永进,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情。

林凤冲走上前看了看李士铎,不紧不慢地说:“按照公安部、卫生部和民政部的相关规定,医院只能给死于本单位诊治过程中的死亡者出具《死亡证明书》,凡是死于院外者,在死因不明或存疑的情况下,必须由司法部门判定死亡性质并出具死亡证明——我想问问是谁给你的权力和胆量,让你同意给随随便便送来的一个死者开具死亡证明的?”

李士铎万万没想到,这个留着小胡子、相貌平平的警官居然规章背得这样熟,登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恕我冒昧地做个猜测。”林凤冲盯着他的眼睛说,“邢启圣真的要开死亡证明,也未必需要你或其他医生亲自来尸检,也许是给他个空白的死亡证明书,盖好医院的大印,让他自己填就是了,对吗?”

李士铎刚想要辩解,林凤冲追了一句:“你要敢说不是,我就把这一年你们医院开的死亡证明都一一核查,白纸黑字,我都不用查签字的医生在验尸时是否在场,只核对一下笔迹,能把你这乌龟盖子彻底揭了你信不信?!”

李士铎的脸上浮现出告饶的谄笑,林凤冲挥挥手让他走了,然后回过头盯住那两个太平间的值班工人。他俩一见院长都怂了,双双换了一副乖巧的笑容。林凤冲指着他俩,对柴永进说了一句“你来问”,然后忙别的去了。

这一招敲山震虎果然奏效,那俩工人很快就把扫鼠岭案件当晚的情况叙述如下:

当晚八点四十左右,他俩正在太平间外的小院子里喝酒聊天,突然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接通后是李士铎打来的,说等会儿邢启圣会带一位猝死患者的尸体过来,先存放在停尸间。他俩赶紧推了辆停尸车守在门口,不多久,邢启圣开车来了,车停在门口,他从车上背下一个人来,两个值班工人帮忙抬到停尸车上,推进停尸间,蒙上白布——他俩虽然不认识张春阳,但很肯定当时推进停尸间的就是警方从“T-E-3”里找到的那个人。

之后邢启圣就开车走了,临走前在登记簿上登记签字,说尸体先放在停尸间,等回头“弄来”死亡证明交给他们,再把尸体存入冰柜。

柴永进在登记簿上找到了邢启圣的字迹:他很潦草地在死者姓名那一栏写下了“张春阳”的名字,死因是“心肌梗死”,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时间。

“后来呢?”柴永进问。

“后来我们哥儿俩就接着喝酒,那天晚上陆陆续续又有死在医院的尸体运来,家属们进进出出的哭祭、烧纸,还有要来看死者最后一眼的,我俩就跟着忙活,到十一点整,进了值班室,从里面锁上门就睡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才开门。”

“这个门从里面锁上后,外面打得开吗?”

“打不开。”

“当晚还有没有人敲过门或者进太平间?”

“没有。”

“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把张春阳的尸体放进‘T-E-3’的冰柜里面的呢?”

“那天晚上天冷,我们俩都有点儿喝多了,可能是想张春阳的尸体总不能老这么搁着,邢启圣又一直没回来,所以在存放其他尸体的时候,捎带手就把张春阳的尸体也抬进冰柜里了。”

柴永进觉得这个回答太囫囵,皱起了眉头。

“对了,我们的冰柜内置有开关记录,从液晶屏上就可以查到。”说着,一个工人跑到“T-E-3”的冰柜面前一阵操弄,然后指着液晶屏上显示的时间对柴永进说,“您看,这上面显示,这个冰柜只在那天晚上十点五十分开关过一次,再来就是刚才你们打开了——所以一定是那天晚上我俩关门前对停尸间的尸体‘清场’时抬进冰柜里面的!”

柴永进弯下腰看了看液晶显示屏,嘀咕道:“你们这时间记录靠谱不靠谱啊,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您放心,绝对错不了!”那个工人拍着胸脯保证。

柴永进还是不放心:“万一晚上突然停电了呢,不是就只能留下有电时的开关记录了吗?”

那个工人带着他走出太平间,来到旁边一座低矮的红砖房门前,推开门,长着青苔的地面上戳着一座嗡嗡作响的墨绿色发电机,墙上还挂着一排锈迹斑斑的施耐德配电箱。工人告诉他:“太平间的供电跟医院不走一条线,是用这台发电机发电的,医院停不停电,跟咱们没关系。而且,冰柜的计时系统是独立内置的,自带电池,就算把咱们这太平间的电闸拉了,人家还照常计时呢!”

3

张春阳的尸体被发现,非但没有让扫鼠岭案件的侦破工作获得进展和突破,反而导致专案组在刑侦方向上的分歧进一步扩大。柴永进等人认为,张春阳之死只是一起普通的“马上风”(性交时过度兴奋引起急性心肌梗死而猝死),与后来的邢启圣以及那几个孩子的遇害没有直接关系,所以不必深究,接下来还是要坚定不移地查找周立平的犯罪证据;而林凤冲这一派则主张,张春阳之死绝不是一个孤立的突发事件,很可能是扫鼠岭案件的导火索,至少也是重要的组成环节,所以应该把侦查工作前移,并建议市局经济侦查处立刻介入,对爱心慈善基金会有无经济犯罪问题展开全面的调查——双方在会上吵得不可开交,而在他们同时请主持会议的杜建平裁决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建平却说出了让林凤冲意想不到的话:目前仍旧以查找周立平的犯罪证据为重点,此时不宜贸然转移侦查方向、扩大侦查范围……

散会后,柴永进等人离开了会议室,林凤冲把充满了困惑的目光对准杜建平,却发现杜建平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自己,窗外是一棵叶子已经凋零净尽的大树。

林凤冲退出了会议室,并顺手关上了门。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被一把推开了,有个人走了进来,把门关上道:“杜处,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杜建平转过身,正撞上刘思缈两道严肃的目光。

“你怕人家说你是为了杜莺的死公报私仇,所以你明明知道爱心慈善基金会有问题,也不敢支持查他们,对吗?!”

“思缈,思缈……”杜建平那张铁匠一样赤红的脸膛现在却异常苍白,嘴唇哆嗦着,哀求她不要讲下去。

看着他这个样子,刘思缈只觉得又可气又可怜:“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样胆小、懦弱、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你连你女儿的死亡都不敢面对、不敢调查、不敢替她报仇,你到底还算不算一个父亲?!”

杜建平坐在了椅子上,抱住了自己巨大的头颅,手指慢慢地拢过花白的短发,像用铁犁翻开霜冻的土地。

刘思缈不忍再说下去,空旷的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墙上的石英挂钟跳秒的嘀嗒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门再一次被推开,林凤冲走了进来,神色凝重,他看了看杜建平,又看了看刘思缈,不知道该不该当着刘思缈的面向杜建平汇报工作。

“说!”刘思缈命令道。

“是!”林凤冲赶紧说,“A省公安厅那边刚刚打来电话,说经过调查,几年前有一起猥亵儿童案疑似与邢启圣有关。”

杜建平猛地抬起头来。

林凤冲详细说道:“当时邢启圣还在爱心医院任职皮肤科主任医师,回到省里参加总会的活动期间,负责一项给省福利院儿童的体检活动。这个体检本来只是在内部进行,但爱心慈善基金会那阵子刚刚把省内其他民办福利院都吞并或搞黄了,舆论质疑很多。他们为了树立形象,就请了一帮记者来做正面宣传,谁知有个省报的记者在采访结束后没有走,躲在洗手间,结果偷拍到了邢启圣把一个脑瘫的女孩带到洗手间猥亵甚至是奸污的视频……”

“后来呢?”

“后来那个记者回到报社,要求把视频截取关键画面见报,被总编辑压了下来。记者打算去公安局报警,他怕万一,没有把视频带在身上,警方根据报警去福利院传讯邢启圣,记者回家拿视频,结果路上被一辆无牌汽车撞死,警方在他的身上和家中都没有找到视频,只好将邢启圣释放了。”林凤冲停了一下说,“我想,这大概就是邢启圣后来从爱心医院离开,去童佑护育院做院长的原因,对于爱心慈善基金会而言,这是家丑,虽然没有闹大,但不能不内部处理,以防邢启圣再犯下类似的丑行,毕竟爱心医院对于基金会而言是一级下属机构,而护育院则只是个可以随时切断关系的外围机构。”

“这一下,恐怕对爱心慈善基金会,不想查也得查了。”刘思缈盯着杜建平说,“就连灭口的方式都跟岳绍之死一模一样。”

杜建平缓缓地摇了摇头:“刘处,你已经退出专案组,我欢迎你继续提供刑事技术上的支持或建议,但是对于具体的办案方式和程序,照规矩,你还是不宜发表意见的好。”

刘思缈愣住了,林凤冲也没想到杜建平竟然说出如此决绝的话,一时间觉得会议室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刘思缈转过身去,走出了会议室。

听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去渐远,林凤冲忍不住对杜建平说:“杜处,刘处也是一片好心……”

“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杜建平望着门口说,“爱心慈善基金会,你不要碰,但是张春阳的死,你可以接着查。”

林凤冲一开始没有懂,仔细一想突然明白过来了,杜建平的意思是,可以由张春阳的死查爱心慈善基金会,但不能由爱心慈善基金会查扫鼠岭案件。说到底,前者是由刑事案件入经济犯罪,好像温水煮青蛙,陶秉、邢启贤等人自认与扫鼠岭案件无关,一定抱有侥幸心理,所以不会销毁经济犯罪的证据,而且办案的主动权始终牢牢把握在专案组手里,如果贸然把经济侦查处引入,反而会打草惊蛇,搞得爱心慈善基金会销毁一切证据,最后很可能连刑事案件都调查不下去。

林凤冲点了点头说:“A省省厅的汪副厅长说他准备马上过来一趟拜会您。我想小莺那件事,他帮了很多忙,所以……”

林凤冲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提到杜莺的死,杜建平的脸上浮起一层极其凄恻的神色。

很久很久,杜建平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没有接林凤冲的话茬,而是问:“小郭怎么样了?”

“小郭身体没大碍,只是有些擦伤,但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不过也多亏她‘打入’爱心慈善基金会内部,才了解到一个重要的情况,”林凤冲低声说,“按照陶秉所言,童佑护育院的副院长崔玉翠似乎知道邢启圣之死的内情。”

“查!”杜建平说了一个字。

林凤冲“嗯”了一声又问:“对于那位姓岳的民办教师的死,是按照交通肇事逃逸查,还是一并纳入扫鼠岭案件调查?”

“先按照交通肇事逃逸查吧……”杜建平闭了一下眼睛,满脸都是疲惫,睁开眼后叮嘱林凤冲,“等会儿你给小郭打个电话,代我问候一下,下午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去看看她。”

走出会议室,林凤冲给郭小芬打了个电话,手机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当他快要挂断的时候,却突然接通了,传来小郭“喂”的一声。

声音有些孱弱,林凤冲担心起来:“小郭,你还好吗?”

“还好。”

“杜老板让我给你打个电话表示问候……你在家吗?我下午去看看你。”

“不用,我在外面。”

“怎么不好好在家里休息?现在你外出可要注意安全啊!”

“没事的,马笑中在我旁边呢。”

一句话让林凤冲放了心,有马笑中跟在小郭身边,无论哪路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的。

挂上电话,郭小芬对着对面的女孩说:“你接着讲讲董玥的情况吧。”

在“圆满地产”中介小罗的帮助下,马笑中找到了跟那个长发女孩一起租房的女子的个人信息。她叫刘妍,过去跟长发女孩都在金夜满堂夜总会坐台,现在住在定福里小区九号楼。郭小芬听说这一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肯遵照医嘱“继续在家静养”,而是跟着马笑中一起找上门去。

刘妍打开门的一刻,望着郭小芬和马笑中的眼睛里充满了狐疑之色,郭小芬说明了来意,她依然把手揣在浅粉色波点家居服的兜里,歪着肩膀,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我知道你们找的是谁,董玥嘛,她早就不在本市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马笑中一把将她推开,直眉瞪眼地往房间里走,挨个儿门推开查找,刘妍在这一行做得久了,最会看人,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马笑中的身份,虽然嘴里哼哼着“干吗呀?干吗呀你”,可是气焰却比一开始矮了很多。

这套房子是个一居室,厨房的墙壁上全是黄色的油污,但灶台和抽油烟机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显然刘妍住进这里就没有开过火做过饭。洗手间也同样肮脏不堪,但梳妆镜却擦得锃亮。卧室的地板上放了四只很大的纸箱子,还没用胶带封起来,能看出里面装的主要是衣服和化妆品,桌子上码放着一套银白色的魅声直播套装,看样子也准备装箱了。

“你要走?”马笑中问刘妍。

刘妍点了点头。

“去哪儿?”

“回老家……”刘妍的神情有些黯然,“姐妹们早就走得差不多了,就差我一个还一直赖着,现在也不行了,租房户要查工作证和个人记录,我在你们那儿留过底,居委会通知房东让我走……”

“房租退你了吗?”郭小芬问。

刘妍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我交了一年房租,只在这里住了三个月,我让房东退我房租,他说又不是他赶我走的,一分钱也不退给我,他是本地土著,我惹不起……”

郭小芬沉默了下来,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她心事沉沉,在挎包里摸了很久才找到,与林凤冲通完话后,继续请刘妍提供董玥的情况。

刘妍看出她和马笑中对自己并无恶意,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一些,靠着床坐下:“董玥跟我过去都在金夜满堂夜总会上班,她胆子小得很,客人动手动脚她不敢叫,霸王硬上弓她不敢闹,所以吃了不少亏,我可怜她,能照看就照看她一些。她一开始跟我不熟,从来不跟我说她家里面的情况,后来才悄悄告诉我,她爸妈都得病死了,只有个亲妹妹,患了轻度脑瘫,住进了他们省的福利院,因为福利院收养残障儿的条件之一是孩子必须是孤儿,所以她好多年都不敢回家。家那边的乡亲都以为她死了,她也特别害怕做这行被抓住遣送回家……她想过改做正行,但学历不高,没有什么技术,何况现在很多行业都不景气……”

刘妍停了一停,接着说:“那会儿我们几个女孩都租住在一套三居室里,有几天董玥突然消失了,打她手机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公司都要把她开除的时候,她又突然回来了,呆呆傻傻的,脸上都没有人色了。我问了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很久才说,有个在这儿打工的老乡看见她了,回家时把她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别人了,结果福利院联系上了她,让她把妹妹接走,她赶紧回了趟家,见了联系她的人一面,那人姓邢,虽然在福利院里没有职位,但是是什么慈善基金会副会长的哥哥,她一再哀求,姓邢的才答应把她的妹妹留下,但每个月要把五千块钱打到他的账户上,而且她还要继续隐瞒身份,不能随便来探望妹妹,否则随时可以把她妹妹赶出福利院。”

郭小芬和马笑中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刘妍所说的“姓邢的”应该就是邢启圣。

“我跟小董说,现在扫黄这么严,咱们挣钱本来就很不容易了,房租饭费都快交不起了,一个月还得给他五千块钱,哪儿弄这么多钱啊!但小董只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公司……夜总会出台的小姐全靠这张脸挣钱,所以得注意保养,白天必须休息,但是从那天起,她除了晚上在公司上班,白天还注册了一个远一点儿的区域当送餐员。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还这么没日没夜地工作,我们几个姐妹都担心她熬不了多久,谁知她居然挺下来了……而且,找到了一个她喜欢的人。”

凭着直觉,郭小芬觉得刘妍说的可能是周立平:“是一个姓周的吗?”

刘妍想了想:“好像是。”

郭小芬拿出手机,找到周立平的照片,给刘妍看:“是这个人吗?”

“我只见过他一面……”刘妍一边嘀咕着一边看了看照片,“没错,就是他。”

“他们俩怎么认识的?”

“小董从侧面打听到省福利院每年会把一批治疗得比较好的孩子带到本市的爱心医院,就留了心,她妹妹虽然病没有治好,但长得很好看,也许会被挑中做‘展示’。去年这个时候,她跟公司请了几天假,偷偷跑到福利院设在本市的一个护育院门口,想着妹妹如果能来就看她一眼,她那个人又笨又老实,躲在护育院对面灌木丛的后面,结果被在基金会工作的一个司机发现了,问她干吗的,她怕被姓邢的知道,哭着不敢说,经不住司机一再追问就说了实话,结果那个司机不但没有告诉邢启圣,还把她妹妹从护育院里带出来,让多年不见的姐妹俩团聚了一下,小董别提有多高兴了。自那以后,小董对那个司机特别感激,觉得他是个好人。”

“小董怎么评价姓周的司机?”

“她不是很喜欢说自己的私事,只有特别高兴时才念叨两句,按照她的说法,姓周的是个很正派的人。”

“很正派的人?”

“嗯,小董很喜欢他,但他却一直没有什么表示,有一次小董以为他是嫌弃自己的工作和身份,哭了,他才说自己有犯罪前科,害怕连累她……”

“那么,姓周的到底喜不喜欢小董呢?”

“你真笨。”刘妍白了郭小芬一眼,“他说的是‘害怕连累’,而不是‘不想连累’。”

郭小芬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呢?”

“后来小董还是很主动地去找他,但今年那次租户清查以后,小董就离开这里了,他们俩有没有再联系,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那次租户清查,你们也……”小郭说到一半,意识到马笑中在旁边,欲言又止。

刘妍似乎没有觉察到什么:“其实这几年,小董在本市待得很辛苦,挣钱越来越难,天天担惊受怕,怕被遣送回家,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觉得是对着自己来的,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所以租户清查的一登门,她就要走,彻底离开本市。我们姐妹几个都知道自己也待不长了,但都觉得小董走得太急了,可是谁也留不住她。临走前,她让我陪她去了一趟护育院,偷偷把妹妹找出来,跟她告别。她妹妹挺好看的,就是表情呆呆的、傻傻的,寒冬腊月敞着外套,流着鼻涕。小董蹲下身子,给她妹妹系好最下面的一个扣子,叮嘱道:女孩子最怕冻,所以衣服上的每一个扣子都要系紧,小腿也不能冻到,记住啊……然后看着妹妹走回护育院的小楼里,很久很久,才眼圈红红地离去。”

“然后她就离开本市了?没有找姓周的告别吗?”

“没有,我问她是不是应该告诉姓周的一声,她说不用了,然后就提着箱子走了,我记得那天是个很冷的日子——”

“是啊,很冷的日子,前半夜大风,后半夜下起了小雪……”郭小芬似乎回忆着什么,口中喃喃道。

刘妍惊讶地望着她。

“你接着说。”

“我送她下了楼,站在寒风里,看着她坐上出租车去火车站了,心里难受得直哆嗦。回到出租屋里,我们姐妹几个都不说话,开始打包自己的东西,没多久,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很精壮的人,下巴像铲子一样外凸得厉害。我问他找谁,他说找小董,我一下子就猜到他是谁了,问他找小董什么事,他说听说在搞什么租户清查,特地来看看小董有没有事,不行就搬过去跟他一起住。我告诉他小董刚刚离开了,他一愣,问去哪儿了,我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离开本市了。他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问哪张床是小董的,我指给他,小董走得匆忙,被褥床单都没有带走,还铺在那张床上,姓周的就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地那么坐着,像块石头似的,坐了不知有多久,才站起来,发现床单被坐皱了,转过身,弯下腰把皱的地方一点点摩挲平整,然后走出了屋子。”

——坐了不知有多久,才站起来,发现床单被坐皱了,转过身,弯下腰把皱的地方一点点摩挲平整,然后走出了屋子……

郭小芬写了那么多稿件,竟发现没有比这么一句从小姐口中说出的话更加凄恻。

“我想,你也许有小董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吧……”郭小芬慢慢地说,“我想找到她,当面了解周立平的事情。”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们俩还有没有联系……”

刚才进门前说明来意时,因为怕走漏风声,郭小芬没有说寻找董玥与扫鼠岭案件的关系,而且看刘妍的样子,生计尚且自顾不暇,恐怕也没有关心什么扫鼠岭案件,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刘妍。

就在这时,一直靠墙站立没有说话的马笑中突然开腔了:“刘妍,你知道我是干吗的吧?”

刘妍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子,需要找董玥核对一些周立平的情况,就这么简单。”马笑中说,“也许董玥和姓周的真的已经彻底断了,但也许他们俩还想着对方——很多分手的情侣不都是这样,嘴里说了一万遍忘了,一见面还是忘不了——何不给他们俩一次重新联系和重新选择的机会呢?”

这句话说得刘妍和郭小芬同时目瞪口呆,大概是都没想到这个皮糙肉厚的家伙能说出这么深谙男女之情的话。

“好吧……”刘妍被马笑中的话打动了,把董玥的手机号给了他们,“她还是老样子,电话很少接,短信很少回,有微信号但从来不发朋友圈。我上次联系她,她说她回A省了,只是没有回自己所在的镇,而是另外一个地方(说着她把地址写在了一张纸条上递给郭小芬),我觉得你们干脆直接去找她一趟,否则就算是电话联系上了她,我估计她十有八九会拒绝见你们的。”

“非常感谢!”郭小芬双手合十冲她拜了拜,然后跟马笑中一起告辞离开。

时近中午,天空没有太阳,寒风凛冽,头顶的浓浓铅云仿佛冰河在流动,光秃秃的树梢传来尖厉的呼啸,裸露在外的皮肤像被鞭子抽打一样隐隐作痛。

他们俩往停车场走,郭小芬低着头不说话,马笑中关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上的伤又难受了?”

“没什么……”郭小芬的神情漠然,“我只是在想,她们都走了,这座城市到底还能剩下谁?”

马笑中道:“你也别想太多,这么大一座城市,这么多的人口,进行租户清查,也是为了预防恶性犯罪,维护社会稳定。”

“我理解清查,也支持清查,我只想问一句话——为什么荷风大酒店E座那满满一栋楼的寄生虫没有一个被清查?!”郭小芬说着说着突然激动起来,“也许你看不起刘妍、董玥这些卖笑的,但她们至少是在出卖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价值来养活自己。而邢启贤、陶灼夭那些人呢?他们出卖什么?凭什么被清走的不是他们?!”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马笑中缩着个脖子,一副挨了女朋友训斥不敢还嘴的孙子样,大概是觉得这口窝囊气不能不出,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张嘴就开骂:“老耿,你管片儿有个定福里小区九号楼的房东收了一个女孩十二个月的房租,女孩住了仨月要走,那流氓不退人家租金,你管不管?女孩是谁?你嫂子她们家亲戚!你麻溜儿的把这事儿给我蹚平了,不然今后少跟在老子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大哥!”

马笑中挂断电话,望着郭小芬,一脸讨好的笑。

郭小芬没理他,大步向前走,走了几步回过头,见马笑中还原地杵着,皱起眉头,“你到底走不走?”

“走走走!”马笑中赶紧屁颠儿屁颠儿地追了上去。

4

当孙静华走进接待室的一刻,李志勇和呼延云不约而同地觉得,与其说她是一位经理,毋宁说更像是一位官员。

她中等个子,穿一身浅灰色但质地很好的工作装,梳着齐耳的短发,黢黑而扁平的脸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神情严肃,一举一动都像上了发条一样刻板。当她在李志勇和呼延云对面落座时,他们觉得自己不像是被接待,更像是被接访的。

“你们找我什么事?”孙静华的语气十分生硬。

呼延云说:“孙经理您好,我们是想跟您了解一下周立平的情况——”

“周立平?”孙静华想了想,“我记不起来这么个人。”

她“想”的模样太戏剧化了,以至于呼延云立刻判断出她不仅清晰地记得周立平,而且最近很为此而焦虑,但他也不想戳破:“是这样,名怡公关公司的郑总跟我们说,周立平的工作是您介绍给他的,而且还希望郑总给予关照……”

“我经常给人介绍工作,而且我都会托付关照。”孙静华一句话堵了过来,“等一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你们想预约会场,我可以给予安排,否则的话,我很忙。”说着她站起身就要走。

“坐下!”

一直乜着眼睛看孙静华的李志勇突然吼了一句!

呼延云吓了一跳,孙静华也愣住了,不敢动弹。

“我让你坐下,听见没有?”李志勇冲椅子点了点下巴,“让你坐这儿说,你不说,那咱们就换个地方说?”

孙静华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我们是干什么的,不用问了吧?”李志勇冷笑道。

孙静华点了点头。

“说,你跟周立平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跟他不熟……”

“嘿!我说你不见棺材不下泪是吧,扫鼠岭那么大的案子,市里多少领导不吃饭、不睡觉盯着破案,怎么着,你想杠一把?”

“不不不!”孙静华彻底慌了,“那个案子跟我可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知道跟你没关系,所以才来找你在这儿谈,而不是请你去那儿谈。”李志勇有些不耐烦,“你大小也是个公职人员,积极配合政府工作最起码的要求吧,怎么这么不懂事!给你个撇清的机会,你还生怕往自己身上糊泥糊得不够?”

孙静华连连点头:“谢谢您!谢谢您!”

“得,你说吧!”李志勇道。

孙静华跟周立平认识,纯粹是出于一个偶然。

事情发生在一年前。孙静华在冬青街道有套房子,本来是出租的,谁知租户家里有事,退了房,她那阵子因为丈夫出轨心情不好,干脆就搬到这边来住了一段时间。恰好燕兆宾馆承接了一个重要的活动,她忙得四脚朝天,每天回到家都要夜里十一二点了。

这天她开车回到住处,又是深更半夜的光景,快要进小区,发现大门口被一辆胡乱停着的悦动挡了半截,她开的是一辆保时捷SUV,车身比较大,进不去,这么晚了叫人挪车也不方便,于是就把车往前开了一段,拐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把车停好后走出来时,在巷子口遇见了一伙儿流氓。

孙静华长得不好看,可是身材不错,春夏之交的时节,为了会展活动的需要,她穿着一身职业装,短裙黑丝的。这群流氓喝多了酒,正想找个女人“败败火”,一看孙静华,顿时围了上来。一边拦着去路在她身上乱蹭,一边嘴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孙静华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儿,一开始还义正词严地叱责他们,可发现用正气压不倒他们时,就彻底慌了神儿,想挣扎着夺路而逃,却哪里逃得掉,被流氓们撕扯着推进了巷子里,她拼命喊叫着,却发现周围居民楼里仅有的几盏亮灯也都迅速熄灭,知道自己这下子在劫难逃了。

就在她被为首一个流氓脸摁在车前盖上,扒掉短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声喊:“干什么呢你们?!”

声音不大,在黑夜中却像一记突如其来的橡胶锤,又闷又狠。

几个流氓拔出了弹簧刀和甩棍,骂骂咧咧地往巷子口走,想把站在黑暗中的那个人赶走,谁知走近一看都愣住了,没人吱声。有个流氓跑回巷子,流氓头儿一边按住孙静华撕打的手,一边跟他说:“谁他妈敢来坏老子的好事儿?给丫灭了!”

“老大,是那个姓周的……”

“哪个姓周的?”

“就是杀了好多人的那个……”

孙静华觉得流氓头的手瞬间软了下来。

“周立平?”流氓头问。

“嗯,就是他……咱们人多,要不要干他?”

“干你妈干!那是真格儿的杀人狂!”流氓头骂道,“平常吹吹牛逼也就算了,别说杀人,真让你们杀只鸡你们他妈敢吗?!”说完他揉揉孙静华的屁股:“今天算你老娘们儿走运!”然后带着那几个流氓灰溜溜地走出了巷子,一声都没有吭。

孙静华慢慢地滑下车盖,坐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她想哭一场,可是又觉得自己能够幸免于难,已经很走运了。当她站起身往巷子外面走的时候,看到有个人靠墙站着。“黑暗中,我只能看出他脸部的线条很坚硬,下巴像个铲子似的往前凸着,显得特别凶狠。”

孙静华惊魂未定,又隐约记起流氓头儿说过一句“那是真格儿的杀人狂”,所以很怕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背靠着巷子口的墙,一动都不敢动,战栗的小腿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那个时间其实很短,十秒钟都不到,但她回忆起来却比自己的前半生都要漫长。

然后周立平转身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夜中,孙静华才满脸泪水地逃回家去。

第二天她没敢报警,怕惹来流氓报复,只是把衣着换成像个政工干部,才敢上班去。一大早在十字路口,她凭着对脸部线条的记忆,认出了周立平——其实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看清了他的相貌:小小的眼睛,外凸的下巴,坑坑洼洼的脸上,两片闭得紧紧的厚嘴唇有一种极力克制的粗野味道,反而显得更有攻击性,也许是因为他头戴小红帽、身穿橙黄两色马甲、手拿小红旗的缘故吧,看上去“挺滑稽的”。

不知道为什么,孙静华突然对这个救过自己的人好奇起来,忙完会展活动以后,她抽出工夫去居委会侧面打听了一下周立平的情况。大家的说法不一,有的言之凿凿说他就是多年前“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有的则指出警方只认定他与一起杀人案有关……但对于孙静华而言,杀一个人和杀几个人都是一样凶残可怕的,不过她总觉得欠周立平一个很大的人情,而她的工作性质恰恰决定了她要接受和偿还各种私底下的人情,并确保绝不拖欠人情,于是,当有一次郑贵请她吃饭,无意中说自己打算聘请一名司机时,她就推荐了周立平。

周立平得知她的举荐之后,表示感谢,但神情很冷淡,这倒正合孙静华的心意,反正她只是还人情而已,还完就算完,并不想和被偿还者再有什么纠葛,尤其对方又是这么一个身份复杂的人。

“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孙静华对李志勇和呼延云说,“周立平到郑贵那里上班后,我很快把冬青街道的房子又租出去,很少再去那边了。偶尔郑贵找我预定会展大厅办活动,跟周立平见过几次面,但也就是点点头而已。我跟周立平没有任何私交,你们要相信我。”

“扫鼠岭案件发生前,你最后一次见到周立平是什么时候?”李志勇问。

孙静华想了想——这次是真的想——然后说:“应该是在案发一两个月前吧,郑贵来预定健一保健品公司新产品发布会的时候,带着他一起来的。”

李志勇看了一眼呼延云,意思是我问完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呼延云把身体向前探了探,问孙静华:“孙经理,假如让您给周立平一个词或一个字的评价,只能用一个,您会用哪个?”

孙静华愣了一下,慢慢地说:“我觉得他有点儿‘轴’。”

“轴?”

“嗯,脑瓜不灵活,一根绳上吊死那种。”

“何以见得呢?”

“有一次,爱心慈善基金会在燕兆宾馆开会,用金杯车从他们下面那个什么护育院拉了一车孩子来会场表演节目,散会后外面下起了大雨,金杯车去办别的事了,那些孩子们没人管,就站在大厅的角落里,望着外面发呆。本来有的孩子就患有脑瘫什么的,脸上化的妆又没人给卸,看上去跟丑八怪似的,惹得好多人笑。我自己的车放在外面停车场了,一时借不到伞,正想蹭谁的车去停车场呢,就看见郑贵的奥迪A6开过来了,停在门口,周立平从车上跳了下来,把孩子们往车里面塞,七八个孩子全塞进去了,自己才钻到驾驶位准备开车走。我上去拉开副驾的门——副驾上也坐了两个孩子——问他能不能搭我一程,他很粗暴地挥挥手说‘看不见都坐满了吗?我把他们送到护育院再来接你’!我刚关上门,他把车一溜烟儿开走了。”孙静华道,“你们说,要是没我,他哪儿来的这份工作啊,怎么这点儿小忙都不帮一下呢?怎么这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呢?我正生闷气呢,郑贵从后面走过来安慰我说,他也一样,本来让周立平开车来接自己的,人家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先把孩子送回护育院,就把他给撂在这儿了……我毕竟是周立平的引荐人啊,我还能说什么,只能陪着他苦笑……你们说,这个周立平是不是有点儿‘轴’?”

从燕兆宾馆出来,李志勇显得心事重重,明明地铁站在西边,他却闷着头往东走,呼延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直到来到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李志勇才发现走错了路,一时间满脸的眉眼又像棕熊似的在脸上挤弄成了一团。

呼延云知道他有心事,也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愁烦,却沉默不语。

站在十字路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来来往往的车流,李志勇揉着大鼻头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周立平……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呼延云,似乎这道题太难了,想请监考老师给个标准答案。

呼延云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年前的那个案子,我了解得不是很深……后来我问过香茗,他总是把话题绕开,我觉得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出于什么原因必须保守秘密——难道你没有直接问过香茗这个问题吗?”

李志勇这才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香茗十分肯定地说过‘周立平不是坏人’,只是走了岔路,做了坏事,他还说‘人生本来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绊绊的旅程。有人因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为无奈而走岔了路,还有人因为奇怪的动机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听得我稀里糊涂的。”

呼延云把这番话琢磨了半天,亦觉得云里雾里,索性不去想它,拉着李志勇掉头往地铁站走,一边走一边说:“刚才你突然吼孙静华那一下,没想到还挺管用。”

“嗨,这些人都是扯大旗做虎皮,蒙着自己吓唬别人,要是真被弄进局子里去,就跟姜昆相声里说的似的‘进去了还说得清楚吗’,没事儿领导也觉得你是犯了事儿,肯定会影响前程,所以我一拿出警察的腔调说话,她立刻就怂了。”

呼延云一笑:“你不是也经常跟着郑贵一起跑各种活动吗,怎么,孙静华从来没有见过你吗?”

李志勇摇了摇头:“老郑精明得很,他做公关这么多年,吃的就是一碗关系饭,最怕手下跟他见了‘一条龙’的客户——就是办某一类活动所需要的所有环节的关系人——然后自己搭上关系,再开公司低价抢他的客户、呛他的行,所以能跑的业务都自己跑,即便是见客户时需要带个人,也只带着见个别环节的个别人,绝不让他‘打通经脉’。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孙静华,不然今天非穿帮不可。”

呼延云笑道:“我觉得你这些年在体制内外这么走了一遭,对各种门道儿都能把得准脉搏、摸得清行情,很了不起啊!”

李志勇苦笑了一下:“我这不也是被逼无奈吗,要不是我那把枪被……被人给抢了,我也不至于混到只能冒充警察过过瘾的地步。”

“其实我也很好奇。”呼延云看似不经意地说,“你对付孙静华显得游刃有余,怎么那天在社保中心被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却搞得无计可施呢?”

恰好折返经过燕兆宾馆的大门口,李志勇长吁了一口气,指着宾馆道:“那是因为,在这里我是个外人,而在社保中心我可有个‘人质’。”

“人质?”呼延云一愣。

“我妈的社保还得指望着人家给办呢……”

5

在地铁里,呼延云接到马笑中打来的电话,说是跟郭小芬正在往他家走,希望能跟他“碰碰情况”,而且“凤冲和天瑛也要过来”。呼延云和李志勇赶紧加快了脚步,换乘站都是连跑带颠儿的,到楼下时,与郭马二人正撞了个照面。

“小郭,你还好吧?”呼延云问郭小芬,他没有直说,但每个人都明白他是在问昨晚的险情和惨剧。

郭小芬的反应有些迟钝,美丽的大眼睛目光呆滞,过去好半天才低声说:“没事。”

马笑中在后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子,暗示呼延云:这姑娘受到的惊吓不轻。

呼延云的神情顿时黯然。

进了房间之后,呼延云先把跟李志勇一起调查孙静华的情况说了一遍,说得很慢,全程都在望着郭小芬的眼睛,仿佛是对她一个人讲似的,但郭小芬依然呆呆的,好像始终没有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醒来。等他讲完了,轮到郭小芬讲她和马笑中一起调查刘妍的情况了,她一起头就怎么都想不起刘妍的名字了,马笑中果断地接过话题来讲述了一遍,呼延云没有心思听,只是忧心忡忡地盯着郭小芬。相比之下,李志勇倒是心无旁骛,听得格外认真,当听说小董用“正派”二字评价周立平时,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流露出厌恶的表情,眉宇间攒起了无数道褶皱,仿佛把自己的内心当成湿毛巾拧干一样痛苦而茫然。

“呼延,勇子,我说完了。”马笑中道,“你们俩有啥看法?”

李志勇直截了当地说:“小郭,你要去A省找董玥吗?我想跟你一起去。”

呼延云有些吃惊,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整十年,周立平这个人在李志勇心中是定型和固化的“恶”,对于很多人而言,一旦完成了这种定型和固化,那么对于“恶”后面的形成原因是不需要探究也不值得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探究的。但李志勇现在说出的这句话,表明了他内心的定型和固化发生了松动,虽然他已经不是警察,不能亲自去审讯身陷囹圄的周立平,但他想尝试着通过其他人来了解周立平,这说明最近一段时间的调查结果,已经让李志勇对“周立平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这一结论,产生了怀疑。

一向聪敏精灵的郭小芬,这个时候却显得不知所措,不要说去不去A省,似乎对自己身处何地都一脸懵懂。马笑中鬼得很,他知道李志勇还没有搞对象,怕他一路上照顾郭小芬再照顾出啥情况来,所以斩钉截铁地说:“勇子,A省是一定要去的,可是你看小郭现在这个样子,还是熟人跟在她身边照顾比较好,咱们还是各司其职,你跟呼延搭档,我跟小郭去一趟A省找董玥,我保护她。”

李志勇哪里知道他的花花肠子,点了点头说:“那好吧。”

正在这时,有人敲外屋的门,呼延云开门一看,是林凤冲和楚天瑛一起来了,两个人都穿着便衣,也许是秋寒的缘故,他俩周身散发的寒气竟呛得呼延云打了个喷嚏。

“没事吧?”楚天瑛道,“最近降温,你这一天到晚地往外跑,可得注意点儿身体。”

林凤冲却顾不上跟呼延寒暄,进屋径直走到郭小芬身边问:“小郭,你身体怎么样?杜老板让我专门来探望你一下。”

“问候顶个屁用!”马笑中在一旁乜着眼睛说,“有那工夫你们赶紧把撞死岳绍的人抓住好不好?”

林凤冲厚道,打嘴仗不是马笑中的个儿,所以干瞪眼不说话,楚天瑛帮他打圆场:“所长,你也知道最近为了扫鼠岭的案子,林处长他们没日没夜地奔波,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现在案子越办越大,人力物力都明显跟不上了,岳绍这事儿是谁干的,咱们都心知肚明,奈何实在抽调不出更多的力量去追查了,毕竟这么大一座城市,每天多少案子等着办呢——”

马笑中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知道案子越办越大,就该往回收收,鸡毛蒜皮的先扔一边儿去,拣要紧的办。你们这不是捞鱼,而是逮老虎,捞鱼网眼够密,网撒得越大捞得越多,逮老虎正相反,满山跑没有用,累死不讨好,你得把老虎往一条沟、一个坑里赶,拼的是‘收’而不是‘放’!”

楚天瑛和马笑中的关系可不一般,当年楚天瑛被一撸到底,“发配”到望月园派出所当民警,马笑中不仅收留了他,还处处关照。一开始,楚天瑛有些看不起这位长期在基层工作的“马所长”,但时间一长发现,论及办案经验和对世道人心的揣测,这矮胖子远超自己,不禁越来越佩服他,俩人由上下级渐渐成了铁哥们儿。后来楚天瑛被重新提拔,担任市局刑技处犯罪现场勘查科科长,但他对马笑中的尊重和友情,星点儿也没有改变。

这会儿听完马笑中的话,他越琢磨越有道理,搬了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所长,那你说说,什么该收,什么该放?”

“我没在专案组,不了解全面情况,不好乱讲话。”马笑中说,“调查了这么久,结论只有一个:杀人嫌疑最重的周立平未必是一个坏人,而被杀的邢启圣则是他妈彻头彻尾的王八蛋,普天下所有的大案子,你记住喽,作案的有可能是坏人,也有可能是好人,但‘祸根儿’一定是坏人。所以你们不要把过多精力用在周立平身上,重点查邢启圣,剥皮抽筋敲骨头地查,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查,要我看,想弄清扫鼠岭案件的真相,查死人比查活人更重要。小郭昨天晚上是遇了险,差点儿送了命,但她也打探回来了最重要的情报,你们可不能让她白忙活了一场。”

林凤冲点了点头:“我跟杜老板汇报过了:陶秉话里话外,暗示崔玉翠似乎知道邢启圣之死的内情……”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是眼下,柴永进他们跟马所长的观点相反,他们认为应该收紧的是周立平身上的绑绳,而对爱心慈善基金会那条线则是采取放任的态度。不过,我们一时间都搞不清周立平用什么方法,能在十点半杀人焚尸于扫鼠岭,然后仅用半个小时,在十一点整赶到杏雨路的,所以,就算是柴永进他们也不能断定案子是周立平做的,而且就在刚才——”

一直沉默不语的呼延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凤冲,你理解错了老马的话,他让你们重点查邢启圣,不是为了查清扫鼠岭案件的真凶,而是为了搞清扫鼠岭案件的真相。从现有证据来看,就算我知道周立平是怎么仅用半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也依然不清楚整个案件的真相……”

林凤冲不禁叹了口气:“杜老板现在不知怎么了,畏畏缩缩的,好像生怕这个案子牵连到或牵连出什么人似的——”他突然发现马笑中、楚天瑛和李志勇的神情都不大对劲,“你们怎么了?”

“凤冲,你耳朵里塞棉花了?”楚天瑛忍不住大声说,“没听呼延说吗,他知道周立平是怎么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

“啊?!”林凤冲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毫无疑问,在整个扫鼠岭案件的侦办过程中,“周立平怎样才能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一直是最大的谜团之一。周立平一直坚持说他是在十点多一点把车开到扫鼠岭下面,被邢启圣打发走的,然后他跑步到了杏雨路,跟李志勇约架……假如他是真凶,那么由于一一〇报警电话接警时间是当晚十点三十分,报警录音显示报警人正是邢启圣,就算那之后邢启圣立刻被杀害并遭到焚尸,那么周立平离开隧道风亭所在的苗圃也要十点半以后了。而警方在如篦梳发的筛查中,当晚凡是经过扫鼠岭地区的出租车、网约车都没有接送客人去杏雨路的记录,由于扫鼠岭一带相对偏僻,黑车也极少能打到,周立平手机上的摩拜单车等App在案发当晚根本没有使用过……一切一切,都否定了他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可能,也就否定了他是真凶的可能。

这个让专案组头痛不已,甚至在后面几次审讯周立平的过程中刻意回避的问题,居然被呼延云找到了答案?

虽然上次当着柴永进的面,一句话点出黑色斯派的位置,让李志勇对呼延云的推理才能震惊不已,但他依然无法相信这个娃娃脸能“两连击”地破解令无数刑警一筹莫展的问题:“呼延,那你说说,周立平是怎么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任务’的?”

“我承认,每一起刑事案件的过程往往都有突发的‘情节’,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整个案件的最终走向,比如抢劫者摘头套时被路人看到了脸孔,行窃到一半突然有人开门进屋,等等,但那大都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经验越丰富的罪犯,越喜欢有条不紊地按照预定的计划来犯罪,绝不画蛇添足。”说到这里,呼延云把目光投向李志勇,“而周立平找你约架则不同,这是典型的‘节外生枝’,那么就一定有其目的所在。这个目的是什么,起初我并不知道,但我断定,一定跟他为自己脱罪的‘证据’相关,直到我看了你的那辆灰色捷达,并从小郭和老马探访市第一监狱得到周立平曾经学习过汽车修理的情况之后,我明白了,周立平找你约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你帮助他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我……我怎么帮助他了?”李志勇依旧一头雾水。

“你还记得不记得,上次我去你家时,发现你家西北方向不远处就是扫鼠岭,你说你家离扫鼠岭很近,跑快一点儿,大约六七分钟就能赶到?”

“记得啊。”

“案发当晚,周立平是几点给你打的手机?”

“十点四十分左右吧……”

“他第一句话是不是问你在不在家?”“对啊。”

“你每天开车上下班?”

“对,除了限号的日子。”

“我明白了!”马笑中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楚天瑛一拍大腿:“我也明白了!”

“你们……你们明白什么了?”李志勇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天瑛掰着手指头给他分析:“周立平打你的手机是十点四十分,距离十点半刚好过去十分钟,从扫鼠岭跑到你家也只用六七分钟,他问你在不在家,其实是在问你的车在不在家,你还不明白?”

李志勇猛地醒悟过来:“你们是说……周立平是提前一步躲进了我的车里?”

“准确地说是后备厢。”呼延云说,“我看过你捷达车的后备厢,里面有铺过什么的痕迹,我怀疑是周立平为了避免留下任何物证,提前在半路上扯了块塑料布什么的,撬开后备厢后铺好,然后躺进去再关上厢门。你开车后,他用手机GPS定位,等车子到了杏雨路,听你下车后,他再从后备厢里钻出来,扔掉那块塑料布,跑到和你约好的地点。这样,他只用半个小时,就完成了这个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时刻表诡计’。”

听完这个推理,李志勇的脸上不但没有丝毫“终于可以将周立平拿下”的欢欣,反而有些沮丧:“这么说,还是他干的啊……”

大家都搞不懂他咋想的,面面相觑。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放眼望去,谁都没有想到,发出叹息的竟是林凤冲,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哭不哭笑不笑的。

“怎么了凤冲?”呼延云觉得不大对劲。

“呼延,对你的推理,我一向是非常非常佩服的。”说完,林凤冲咬了半天后槽牙,才说出了下面的话,“但是今天你的这个推理……是真的错了!”

呼延云大吃一惊,这个狂妄的娃娃脸从来都是深思熟虑才说出自己的推理,然后坐待公众充满仰慕之情的掌声的,万万没想到今天有人竟敢直指他的推理是错的——而且这个人还是毫无亮点、在任何场合都是万年配角的林凤冲!

情急之下,他也有点儿失态,声音很大地问了一句:“我哪儿错了?!”

“刚才我说到一半儿,被你打断……呃,我说‘就在刚才’,然后你就批评我错误理解了老马的话……”

呼延云皱起眉头:“那好,你接着说,‘就在刚才’发生什么事儿了?”

“就在刚才——”林凤冲说,“在来你这儿之前,专案组提审了周立平,他承认他隐瞒了一部分非常重要的事实,而且拿出了一个铁证,证明他绝对不可能在十点四十分前后钻进李志勇的捷达后备厢,跟着车一起来到杏雨路……”

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周立平那张脸。

那张瘦削的、青黑色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而他,仿佛就站在自己的对面,脸对着脸,那双糊着一层淤泥似的三角眼里,放射出混沌而冰冷的光芒……

他早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推理,早已经猜到了自己下一步的棋……甚至整个棋局。

呼延云强装镇定,但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他拿出了什么‘铁证’?”

林凤冲慢慢地说:“他说他当晚受邢启圣委托,于十一点前来到爱心医院殡仪馆,把放在停尸间的张春阳的尸体,装进了编号‘T-E-3’的冰柜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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