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淮南的事务如今都是我在打理,”李彻在桌旁坐下,“淮南王余党的那场叛乱对父亲影响很大,那之后他几乎都没有插手过这边,只偶尔会过问一下。”
日暮斜下,屋里点上了灯烛,侍女们奉齐碗筷酒盏便退立一旁,留他们四个对坐用饭。
“对了,”李彻拿起筷子,想了想又道,“兄长如果想要见一见父亲的话,我可以替你安排。”
“这倒不必了,”苏世誉道,“我奉命前来是为了查清淮南的事,既然王爷已经远离纷乱了,何必再去打扰他。”
李彻笑笑,“那就听兄长的意思。”
楚明允扫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开口:“叛党作乱时具体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情况?”
“……事出突然,其实下官也说不太清楚。”韩仲文慢慢地道,“那天深夜里,城中突然起了大火,我连忙派人赶去救援,然后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许多精兵,城中正是一片混乱,城外还有他们主要队伍在疯狂进攻。下官虽然立即出兵抵抗,但还是不敌他们里应外合,牺牲了城中的无数兵卒,最终却仍是败了,下官羞愧难当。”
“是该羞愧。”楚明允看向他,“然后呢,后来他们怎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韩仲文低下眼,“这个……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看着楚明允干脆地收回视线,专注起了吃,苏世誉微一沉吟,忽然问道:“两位可曾见到洛辛所率的那支援军?”
“没有。”李彻摇了摇头,“这些天我听闻了长安里的一些猜测,我想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兄长,我知道洛辛是你看中的人,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他恐怕是真的叛变了。”
“下官也是这样认为。”韩仲文附和道,“毕竟那洛辛本来就是淮南王的人。”
“如今下定论还是早了些。即使说的人再多,可猜测终究只是猜测。”苏世誉淡淡道,“如果只用猜测就足够证明,我就不必要亲自来淮南了。”
“兄长果然还是老样子。”李彻笑道,略一思索,“说来也不算是全无凭证,虽然我和韩大人没有见到过洛辛,但有兵卒回报说见到有人在那天夜里入城私通叛党。”
苏世誉指腹缓缓摩挲过酒盏,闻言只淡笑不语。
席上忽地无话,李彻见状忙笑了笑,双手举起酒盏,“无论如何,两位大人身为朝廷重臣,却肯为我西陵封国内的事情奔波千里,我代父亲先敬你们一杯。”言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世子客气了。”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随着抬了抬杯盏,目光瞥去却微微一凝。他看到李彻举杯时宽大的袍袖滑下,露出了苍白手臂上一道狭长的暗红伤疤,“世子手臂上是怎么了?”
“哦,这个啊,”李彻理好衣袖将伤疤盖住,“没什么,之前打猎时不小心弄伤了。”
“是吗?”楚明允眉梢微挑,“我看着倒像是剑伤。”
“看你气色也很差,最近身体不太好吗?” 苏世誉细细地打量着他。
“算是吧,先前生了场大病,最近才好些了的。”李彻含糊答道。
苏世誉点点头,“那还是少饮酒为好。”
“多谢兄长关心,”李彻笑笑,“已经不碍事了。”
楚明允慢慢饮尽了杯中酒,指尖轻点瓷盏,忽地轻笑了声,听不出情绪。
“怎么了?”苏世誉看向他。
“忽然想到之前红袖招的那个女人,”楚明允似是随意道,“如果没死的话说不定会有些线索。”
苏世誉略一回想,“你是说静姝姑娘?是有些可惜,如果当时能及时拦下……”
“她身份败露被自己人灭口,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可惜个什么。”楚明允打断他的话,顿了一瞬,又实在忍不住抓住他的手,“世誉,你再对谁都那么好,我可就真要吃醋了。”
楚明允话音未落,对面‘啪嗒’一声响,筷子掉在地上滚远开去,李彻手上还空空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愣怔地低头看着,其余三人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神情各异。
韩仲文最先反应过来,唤侍女换上一双筷子,转过头直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脸色复杂难言,“这……两位大人这是……什么关系?”
“看不出来?”楚明允侧眸过去。
韩仲文顿时一僵,低头干笑,“……看出来了。”
举箸又放,李彻仰首又饮下一杯酒,这才扯起唇角开口笑道:“楚大人和兄长……也真是吓了我一跳。”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收回了目光,苏世誉也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
片刻沉默,不知何处的蝉声透进屋来,将行至末路,倍添几分嘶哑竭力。
良久,李彻将又空的酒盏放下,毫无征兆地低问道:“兄长是真的动心了吗?”
韩仲文又是一愣,连楚明允也不禁缓缓抬眼看向李彻。
苏世誉微微敛眸,波澜不惊,“为何要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难以置信,兄长你分明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什么。”李彻道,“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楚明允眸色渐深,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帘,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我记得小时候兄长就总是无欲无求的样子,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什么都是可有可无的。不像我,能为些小玩意跟别人争个你死我活。”话至此他忍不住笑了,又续道,“兄长总是待人很好,是兄长性格好,对待谁都很好而已,总会让人误以为是喜欢,但其实跟喜欢毫无关系。都说这方面的感情,兄长似乎是生来就淡薄一些,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能少去许多牵挂犹豫。”
“长大后离开长安,与兄长少有联系,消息都是听说来的。听人说旁人摸不到兄长的喜好,想要行贿都不得门路,可让我笑了好久。后来忽然听说兄长府中收过一两个伶人乐姬,感情很好,我以为是兄长终于动心了,没多久后却得知那些女子各怀目的,紧接着就被兄长毫不留情的处置了。那时不由感叹,兄长果然是不会变的……”
“世子。”苏世誉打断他。
李彻笑着看了他一眼,喝了口酒,絮絮地接着,“兄长是不会生气的,我了解,因为兄长对什么都不在意,当然也就不会生气。所以我总是觉得……这天下是没有什么能让兄长喜欢的。”
苏世誉的声音淡了又淡,“世子究竟想说什么?”
李彻握紧了酒盏,低低地笑出声,“父亲总希望我能像你一点,小时候听了这话多是不服气,可到了现在,我也这样觉得了。……如果我能像兄长这样就好了。”
酒盏突然被搁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楚明允起身走了出去。
“抱歉,失陪了。”苏世誉微皱了眉,跟着站起身。
一直插不上话的韩仲文送了他两步,然后转回身看去,李彻独自坐在桌旁,一杯又一杯地喝尽了酒。
廊下风细细,楚明允扫了眼候着的侍从,“都退下。”
“可是大人,这院落在夜里很黑的,恐怕看不……”提灯侍女怯怯地出声,一抬眼看到楚明允的眼神,慌忙低头离去了。
竹苑夜沉沉,苏世誉下意识拉住了楚明允的手腕,走在前方的他陡然停步,转过身来。月光被繁密的叶遮去,曲径显得愈发幽邃,可楚明允眼眸清亮,苏世誉看到他盯着自己看了许久,而后眉目一点点弯起,笑了出来。
楚明允抬起被握着的手,掌心摊开。
苏世誉困惑地抬眼看了看他,顿了一瞬,才无奈地轻笑出声,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拉住了他的手。
随即就被他紧紧握住,十指相扣,苏世誉触到他指尖微凉,温声开口道:“怎么了?”
“没什么,”楚明允不在意道,与他并肩慢慢走着,“我怕再多呆一会儿就忍不住揍他了。”
苏世誉笑了笑,“你觉得世子就是极乐楼的慕老板?”
“那道伤的位置太特别,觉得眼熟,不过看他那反应也确认不了什么。”楚明允道,“洛辛的事我倒是想出了点眉目。”
“什么?”
“就先当作洛辛确实是叛变了,那当时情势大好,叛党处于上风为什么会忽然消失,把先前的城池也给丢了,局面被动,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为什么不趁着势力壮大,趁胜追击一举拿下整个淮南呢?这起码,能肯定一点。”
“叛党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这支援军。”苏世誉道,偏头看向楚明允。
楚明允笑了声,“那洛辛和援军又怎么消失了呢?他们和叛党如今各自在哪儿?”
苏世誉沉思片刻,“韩仲文和世子的话也未必可靠,无论如何,还要再仔细查探。”
说着他相握的手松了开,楚明允一把攥紧,蹙眉瞧着他,“你做什么?”
苏世誉不禁笑了,示意前方灯火通明的院落,“我已经到了,你的住处在那边。”
楚明允执起他的手用下巴蹭了蹭,“这才多久,你就忍心要跟我分房睡了?”
“这是韩仲文的府邸,不比路上,你难道还打算每晚都呆在我这里?”苏世誉轻笑道。
楚明允偏头,蹙紧了眉看他,“世誉……”
“不准撒娇。”苏世誉果断截了他的话。
楚明允悠悠地叹了口气,“变回御史大夫你就不疼我了。”
“……楚明允。”苏世誉看着他。
“行了,不闹你了。”楚明允没忍住低笑了声,再抬眼时已经正了神色,“这整个寿春城气氛都古怪得很,韩仲文这里怕是也有问题,你真不用我陪着?”
“我自会留意。”苏世誉淡笑了声,“要请太尉大人当护卫实在是过于奢侈了,我可担当不起。”
“哪里奢侈,”楚明允笑吟吟道,“你晚上多亲我几下,再叫几声夫君,别说普通护卫,就是贴身守着我也乐意呀。”
“早点睡吧。”苏世誉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便走。
“等等。”楚明允连忙扯住他,“你还真走啊。”
苏世誉转回身来,楚明允看着他,又低声道:“我明日就该去军营里了,你就不说些什么?”
苏世誉想了想,温声道,“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挑食,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
“……”楚明允道,“我什么时候踢过被子?”
苏世誉笑着看他,“那就少饮酒别熬夜。”
“……”楚明允无言瞧了他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一句情话也套不出来。”顿了顿,他忽然轻声道:“世誉。”
“怎么?”
“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啊。”楚明允眉目一点点安静下来。
心头蓦然一颤,苏世誉愣怔着,答不上话来。
楚明允认真地瞧着他,慢慢地,弯眸笑了,他捧住苏世誉的脸,“就知道你脸皮薄说不出口,那我替你多说一遍。”一双眼眸映着院落灯火潋滟生光,凑得极近,“我喜欢你。”轻而笃定,“我喜欢你。”
苏世誉指尖猛地一颤,极近地正对着楚明允的满眼欢喜,难以移开视线,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喉中却哽塞不能语。楚明允便吻了下来。
末了楚明允看着苏世誉的身影在房门后掩去,他立在原地静默片刻,随手折下一截树枝,打量一眼,转瞬化作一抹残影直射入幽暗林间,一声没入骨肉的钝响,血腥气混在竹叶清香中丝丝缕缕地传来。
楚明允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留一命是让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不是什么人都能监视的,安分点,懂了吗?”
林间窸窣声微响,转而彻底安静下来。
他又抬眸向院落中望去一眼,顾自低笑了声。
房中苏白早已将一切收拾妥当,一见到苏世誉回来,边迎上前边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您在襄阳见到澜依了?”
“见到了。”
“那、那她说您把她抱回去的也是真的?”苏白忐忑地问道。
苏世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澜依没告诉你原因?”
“她说了,可是……可是,”苏白挠了挠头,狠下心道,“抱她回去这种重活怎么能要公子做呢,下次,下次不然还是让我辛苦一下……”声音越说越小了下去。
苏世誉摇头笑笑,抬手推开了窗,一眼望见楚明允转身离去的身影。他立在窗前,凝望着那颀长背影渐渐消失,眉眼极尽温柔。
正是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作者有话要说: 《双调·蟾宫曲》 春情
徐再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