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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极反显然也看见了顾曲, 他站在龙头上, 远远地望着那片废墟,脸上依然带着轻松自得的笑意, 双眸却已经沉静下来。
冲散木屋的海水缓缓漫流回去,汇流入浩瀚的大海中。
天色渐白。
顾曲浑身湿透,乌黑的发丝贴在惨白的脸上,水滴顺着尖下巴流下,滴落在铜琵琶上。
他浑然不觉,也仿佛没感觉到风极反的视线,自顾自拨弄着琴弦, 脸上无悲无喜。
海面上刀光剑影,三界为争夺那个从海底浮出的贝壳已然彻底撕破脸。
而风极反却悄然从战圈中游离出来,他静静地望着那个瘦削的身影,过了一会儿,突然勾起唇角一笑。
接着, 琴声重新响起,一扫之前的飘渺旷远之风,琴声诡谲瑰异, 直刺人心。
石饮羽感觉陆行舟与自己相握的手突然无意识地收紧,低声问:“不舒服?”
“嗯。”陆行舟应声, 望着风极反, 喃喃道, “弥楼山曲。”
“那是什么?”
“蛇魔之曲, 讲一条长蛇咬住自己的尾巴, 首尾相连,形成闭环,象征着永生与不朽。”
石饮羽觉得怪异:“这岂不是好事?”
“从某种角度来想,确实是好事。”陆行舟道,“但蛇魔获得永生的方法是不断吞食自己。”
“嗯?”
“吞食过去的自己,获得一次又一次的新生,这就是弥楼山曲中所说的永生,想求生,必先求死。”
石饮羽一惊:“这首弥楼山曲在挑唆对方自杀!”
“不错。”
石饮羽:“他们不是有情的吗?”
“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捉摸不透的东西。”陆行舟淡淡地说着,突然想到之前顾曲说过的一句话——他削去了我的髌骨,而我挖了他最爱的人的眼睛。
陆行舟转头看向顾曲:风极反最爱的人……是顾曲自己吧?他的眼睛竟然是自己亲手挖去的?
顾曲虽然没有眼睛,但应该有别的视物方法,他端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睛,丝毫没有受到弥卢山曲的影响,手指有条不紊地拨弄琵琶。
凌厉的琵琶声与琴音对抗,像两把精钢打造的锋利长矛,针锋相对,互不退让。
只有矛,没有盾。
没有委婉,没有怀柔,没有一方会以退为进,也没有一方信奉以柔克刚。两个人的乐声中都有着强悍的攻击性,彼此之间全是刀锋,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陆行舟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两人明明有情却抵死对抗。
因为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暗夜渐渐退去,冥界微弱的天光穿过厚重云层,照亮海上战场,血色狂澜直冲云霄,凄厉的鬼音和惨叫声与滔天的海浪掺杂,震耳欲聋。
海面已经成为修罗场,风暴在远处集结,强烈的血腥味随着浪潮涌来,魔气开始在天地间弥漫。
“不好!”判官突然出声,“那贝壳要逃。”
陆行舟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见到残酷的战场上,那个巨大的白色贝壳尚未完全浮出水面,就开始缓缓向下沉去,那从贝壳中传来的诡谲乐声也变得激烈起来,仿佛在愤怒。
“新魔主会退回去?”陆行舟诧异地问,“退回去之后会怎样?”
判官摇头:“我也不知道,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记载,但是魔主诞生失败,这是违背自然规律的。”
石饮羽沉声说:“逆天的事,往往会有处罚。”
陆行舟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贝壳,心里不由得沉了下去。
判官脸色差到极点,咬牙对阴兵大统领道:“撤兵。”
“什么?”陆行舟一惊,“你甘心放弃?将新魔主拱手让给其他两界?”
“当然不甘心,但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判官很快已经控制好情绪,对大统领道,“知会另外两界的蠢货,赶紧撤,否则,天罚降下来的时候,谁都承受不住。”
海面上阴兵得到退兵的命令,且战且退,而另外两界却显然不肯放弃,依然在打得你死我活。
阴兵速度极快,十几分钟后就全部退回岸边。
判官转身往外走去,边走边对大统领平静地说:“这次行动完全失败,但诸将士行动有素、骁勇善战,奖励应当一分不少……”
话未说完,他突然怔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回头往海面上望去,失声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遥远的海天交接之处,一条白色的长线在迅速袭来。
大统领惊呼:“那是海啸!”
话音刚落,白线已经以骇人的速度赶到眼前,化作几十米高的巨浪,以毁天灭地之势拍向岸边。
电光石火之间,陆行舟猛地腾起,一把抱住石饮羽,另一只手甩出骨鞭,雪白的骨鞭蹿出掌心,化作一条白色大蛇的虚影,一飞冲天。
第一波海浪冲上来的前一秒,陆行舟和石饮羽借着蛇影的冲力,飞跃出去,落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
两人落地,陆行舟勉强稳住身形,抹去嘴角的鲜血,回头看去,只见海岸上已经一片荒芜,然而情况由不得他们感慨,几十秒之后,又一条白线从遥远的天际赶来。
陆行舟想要再次甩出骨鞭,却发现手臂抖得几乎控制不住,他咬紧牙关,想将喉头涌动的鲜血强压下去。
“别勉强。”石饮羽一把抱住他,左手捏诀,抵在唇边,默念法诀,一道前所未有的坚固结界罩在二人头顶。
陆行舟急道:“不行,你体内的镇魔钉……”
“不行也得行。”石饮羽还笑了一下,吻吻他的额头,“别怕。”
话音顷刻间被震天的浪潮声吞没,石饮羽的嘴唇尚未从陆行舟额头离开,汹涌的浪潮就冲破了结界。
陆行舟只觉眼前一黑,顿时浑身冰冷,整个人都窒息,灭顶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强大水压的冲击下,他头痛欲裂,每一条神经都仿佛被寸寸斩断,痛彻骨髓。
比疼痛更可怕的是,在海浪的冲击下,他指尖一空——石饮羽不见了。
“不……”陆行舟心底怒吼,他狠狠咬破舌尖,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口腔,勉强找回一丝神识。
他竭力睁开眼睛,触目所及,一片血红,好像眼中的血丝齐齐爆裂,由一层朦胧的血雾彻底变成血的水泊。
眼前全是血色,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全是海啸的轰鸣声,什么都听不清,却有一种诡异的乐音在脑海中回荡。
陆行舟拼命控制着理智,半天才想起来,这是新魔主诞生时,从贝壳中传来的乐音。
可是现在,那个乐音好像直接出现在了他的大脑中。
陆行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海水卷到了什么地方,他咬紧牙关,双手用力合在一起,在强大的水压下勉强结成一个法印。
如果石饮羽在旁边,他便会发现,这是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法印,一个不属于降魔师的法印。
法印结成,陆行舟张开口,喷出的鲜血瞬间溶入海水之中。
血水从法印旁流过。
陆行舟痛苦地皱紧眉头,身体不住地颤抖,好像有什么在他体内疯狂地冲撞,在迫切挣扎着想要出来一般。
几秒钟后,他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浑身剧烈抽搐了一下。
刹那间,浓郁的妖气迸发出来,灭顶的疼痛消失,一条巨大的蛇尾猛地扫过海浪。
陆行舟蹿出海面。
眼前还是一片血红,但他却能清晰地看见整个世界。
只见天地之间全是滔天巨浪,海阔云低,翻滚的乌云从头顶呼啸而过,随着波涛起伏,他摆动蛇尾,在海水中灵活地游曳。
“阿羽……”
声音瞬间被浪声吞噬。
陆行舟在海面漫无目的地游了半天,始终找不到石饮羽的影子,脑中诡异的乐声却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浮在水中,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就像在脑中响起的一般,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隐隐透着焦躁,透着愤怒,仿佛在对他们进行谴责和惩罚。
怎么都甩不掉脑中的乐声,陆行舟深深吁出一口气,妥协地钻进水中,循着声音游去。
人们管这里叫无底之海,因为归墟的海是没有底的,或者说,没有任何记载说明归墟的海底是什么样子,有传言说,那片海岸并不是真正的归墟,真正的归墟在无底之海的海底,除了历任魔主,从来没有别的生灵在此进出过。
陆行舟不知道游了多久,他几乎是机械地往下游去,毫无疲倦。
刚才在海水中窒息的时候,他催动修蛇的力量,化作蛇妖,如今妖蛇入海,如鱼得水,可是游得越轻松,他心里越是担忧——体内的妖蛇之力化解了千年都并未完全吸收,如今释放出来,万一被反噬……
可是,如果不借助妖蛇之力,自己现在恐怕已经化为乌有。
陆行舟狠狠咬住后槽牙,竭力保持清醒——自己漂泊半生,才刚和石饮羽过上几天好日子,凭什么现在就死?
极大的不甘占据大脑,陆行舟唇角浮起一丝狞笑,暗想:就算死,老子也要死在石饮羽的怀里。
死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冰冷海水中?
不可能!
身边的海水不知何时变得轻缓,脑中的乐声也变得低柔起来,仿佛祥和的摇篮曲,让人心情平静。
陆行舟集中精神力看去,发现海水好像都是从这个地方流出来的,而和海水的流动方向相反,一股股黑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逆着海水,流了进去。
陆行舟伸出手,让黑气从指尖划过,接触的瞬间,感受到里面骇人的冰冷和罪恶。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是魔气。
魔气与魔息不同,后者是魔物本身的气息,而前者是天地间罪恶凝聚而成的怨念。
归墟恐怕不仅仅是魔主的诞生地,还是天地间魔气的一个巨大的调节器。
有人的地方就有怨念,世界上每天都在产生着无数怨念,这些怨念残存在世间,会影响人的正常思维,激发出人心的阴暗面,挑唆人们在恶欲的催动下做出不可挽救的错事。
而事实是,世界上的怨念并没有逐日增多,而始终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安全线附近。
如今看来,恐怕就是依靠归墟的调节:将多余的怨念源源不断地吸收进来。
越往里去,黑气越浓郁,而在黑气的正中心,隐隐有着一个洁白的影子。
陆行舟盯着那个影子看了片刻,发现那居然是之前浮上海面的贝壳。
他犹豫了一会儿,一狠心,逆着海水,投身入黑气中,一起游了进去。
进去的瞬间他就后悔了——太冷了,冰冷刺骨,痛彻骨髓。他果断急转身,想要离开这里,却发现浑身已经被黑气缠绕,无论怎么拼尽全力挣扎,都无法挣脱,只能不断地下坠,被拉扯进灭顶的黑暗冰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