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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饮羽从未听陆行舟提起过以前, 这个人仿佛出现在世界上时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
他怔了怔,想起记忆中第一次见到陆行舟的场景——那时村子被妖蛇屠灭, 幼年的自己拿着残尸玩耍, 感觉到背后有人, 回过头去,就见到残阳如血, 照在断墙上,那人从断墙后走过来, 霞姿月韵、爽朗清举。
这么多年来, 自己一直感慨世间竟有这么惊艳的男人,竟从来没想过:难道他从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吗?
那个叫风极反的降魔师,他什么时候认识陆行舟的?教了他什么技能?什么时候分开的?为什么会入魔?那些关于他成神的传闻又是怎么回事?
石饮羽心中一时间滚过无数个疑问, 话到喉头,却都一一咽了下去——谁都有不愿他人知晓的秘密,那些不曾提起的过往,陆行舟不说,自己便不该问。
横竖这人在自己怀中, 全身心地爱着自己,别的事, 再惊悚离奇,又跟自己有什么相干?
陆行舟看不清石饮羽的表情, 但能感觉他紧绷的神经悄然松弛了下来, 笑问:“你怎么不多问我几句细节?”
石饮羽:“比如?”
“比如他是不是一个好老师?有没有体罚学生?”
“他敢打你?”石饮羽皱眉, “那他确实该死了。”
陆行舟失笑:“没有, 他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却是个好老师。”
石饮羽:“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你说他不是个好人,顾曲说他混乱邪恶。”
“他是我见过的,对这个世界最有好奇心的人。”
“好奇到该死?”
“有些事,是不能好奇的。”陆行舟道,“比如人心。”
“人心?”
陆行舟叹一声气:“他曾经躺在集市上假装快要饿死,求行人给他一口饭吃,集市上人山人海,他求了半天,却只有一个赶集的穷妇给了他一个饭团,他说自己是个赶路的小吏,但身体不支倒地不起,请妇人帮他跑一趟腿,将一个锦盒送到另一个地方。”
石饮羽:“锦盒里是什么?”
“是一锭金子。”
“一锭金子?”石饮羽饶有兴趣地思索,“这个妇人会不会半路偷偷打开锦盒?当她发现里面是金子后,还会按照要求送去那个地方吗?这诱惑太大了,如果她私吞了金子,该怎么向家人解释?更大的问题是,穷人乍富,多半守不住,搞不好会家破人亡。”
“你说得不错,那个妇人打开了锦盒,将金子拿回家,本想向夫家邀功,然而夫家怒斥她品行不端,大吵起来,妇人气不过,半夜服毒自杀。”
石饮羽:“真的是自杀?”
“□□是死后被灌进去的,伪装成自杀的假象,凶手就是他的丈夫。丈夫杀死妇人,想独吞那一锭金子,再娶一个年轻漂亮的续弦,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亲戚朋友很快就闻风而来,借钱的借钱,要账的要账,岳丈家也找上门来,让他赔钱,否则就告上官府,说他杀妻,闹得不可开交,最后,风极反来了,将那锭金子拿走,留下一地鸡毛。”
石饮羽大笑:“有意思。”
“有意思?”
“这个风极反,真是有意思。”石饮羽道,“怪不得你说人心不能好奇,因为人心就像棺材里的锦袍,看着华丽,其实一碰就化为齑粉,露出底下腐烂的尸体。”
陆行舟:“而风极反,最爱将这条裹尸布撕开。”
两人长途跋涉,都已经很累了,亲热了一番,相拥着躺在床上说着每天都没什么分别的情话,说着说着就陆续睡着了。
夜晚的温度渐渐下降,床头的水杯里都结起了薄冰。
陆行舟一边睡,一边无意识地往石饮羽怀里钻,嘀咕:“冷……”
“老公抱……”石饮羽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将他的脚放在腿间焐着,又抓过他冰凉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
……然后被冰醒了。
石饮羽一脸懵逼地睁开眼睛,困顿地怔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握着陆行舟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发现凉得不像话,被自己两腿夹住的脚丫也很凉。
要不是耳边还有这人绵长的呼吸声,石饮羽差点以为他睡到半夜猝死了。
怎么会这么凉?
特别是肢端,简直像冷血动物一样。
冷血动物……
蛇?
石饮羽微微眯起眼睛,借着木窗洒入的微弱天光,端详着陆行舟的脸,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他抬起手,轻轻掀开陆行舟的眼皮,记忆中每次修蛇出来作妖,陆行舟总会出现蛇瞳……
眼睛没什么任何异样。
星眸生辉,灿如星辰。
只是毫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眼神中盛满了“你犯什么神经病”的强烈质疑……爱妻眼眸也好美……生气也美……
“哈,哈哈……”石饮羽的手指悬浮在陆行舟眼皮前三厘米处,尴尬地笑笑,“你醒了?”
“哪来这么多小动作?”陆行舟疲惫地骂了一句,抓着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嘟囔,“老老实实睡觉。”
“哦。”石饮羽见他没有异样,放心地闭上眼睛。
“嗯?”陆行舟肌肉突然一僵。
石饮羽:“我在睡!!!”
“不是,”陆行舟霍地坐起来,沉声问,“什么声音?”
被子从他光滑的肩膀上滑落,窗外洒入的微光映亮他的身体,宛如玉人,石饮羽不由得看得痴了,躺着没动,咬住被角,含糊不清地呢喃:“是我心动的声音。”
“……”陆行舟一顿,伸手扯开被子,怒道:“扯你个乌龟王八蛋!”
“哎,别闹,别闹,万一冻着怎么办?”石饮羽被迫也坐起来,抄起被子将两人裹住,一齐听向窗外海面上传来的乐声。
乐声空灵,既远又近。
远得像是在遥远的海底,微弱迷离,仿佛有一座纸迷金醉的海市蜃楼,在广阔而又浓雾弥漫的海面上,渐渐露出端倪。
又近得好像在每个人的心底,震撼,鼓动,直接震动着耳膜和胸腔,如同端正清净的梵音,甚深如雷。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去看看。”
两人一边穿衣服一边冲出小木屋,前台那个魔魂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惊道:“哎,二位大晚上干嘛呢?外面冷,多穿点儿……我靠跑真快。”
外面至少零下十度,陆行舟一出门,就感觉瞬间被冻透了,打了个哆嗦,裹紧夹克,大步向海边冲去。
阴兵已经在集结,黑压压的鬼影在海岸线上排开。
陆行舟看不清楚,低声问:“判官是不是在那里?”
“对。”石饮羽的视线穿过阴兵队伍,看到前方一个黑衣白发的瘦削背影坐在海边一个竹椅上,沉声道,“八成是新主要诞生了。”
“嗯。”陆行舟抬眼往四周望去,虽然浓雾弥漫,但他能感觉到那些隐秘的角落中都有能量的波动。
到底有多少人正隐藏在浓雾里,静静地观察着这里呢。
海底的诡谲乐声渐渐变大,风浪也仿佛变得大了起来,卷起海水扬到天空,化作细碎的冰碴摔落到海面上。
周围越来越冷了。
陆行舟钻进石饮羽怀里,却依然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甚至牙齿都不住地相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以他的降魔之力,应当完全可以抵御这样的寒冷才对。
“怎么回事?”石饮羽调动身体温度,竭力温暖着他。
“不知道,冷。”陆行舟摇头,“感觉身体被掏空。”
石饮羽:“……”要不是时间地点不对,他简直要怀疑这人在谴责自己太过纵欲。
突然,一声高亢尖厉的笛音在空中响起。
阴兵阵中发出一阵躁动。
二人抬头,看到一个优美的鹤影在夜空中滑翔而过,笛音就是从它背上传来的。
陆行舟:“鸟人。”
“噗……”石饮羽笑出来,“魔主这笛子吹得不咋地啊,他别把还没诞生的新主给吓回去……哎,这该不会就是他的意思吧?”
笛音本该悠扬,此刻却尖锐急促,仿佛在急躁地震慑着什么。
而海底那个诡谲的乐声竟然也在笛音的震慑下低了下去。
陆行舟微微皱眉:“魁首大人,新主诞生,旧主却还在位,你们魔物该听哪一个的?”
石饮羽:“回魁首夫人,听老婆的。”
“……扯淡!”
石饮羽笑了一声:“魔主太华不是疯狂迷恋权力的人,如果让他选,目前他最想的,应该是和云烈归隐山泽,做一对普通夫夫,而他现在阻止新主诞生的原因,应该只是不希望新主落到人、妖、鬼任何一方的手中,而他又很难从三方围剿中带走新主。”
笛音完全压制了海底的乐声,连海面上的风浪也变得小了很多。
判官抬起头,对着天上的鹤影指了一下,他身边一个高大的男人举起大弓,对着仙鹤射出一箭。
他是阴兵大统领,力量很大,箭矢势不可挡地疾射出去。
石饮羽突然举弓,一支长箭如闪电般划破夜空,快准狠地射在大统领的箭矢上,将其击得偏离了方向。
判官蓦地回头。
站在他身后的阴兵齐刷刷往两边分开,露出站在外围的陆行舟和石饮羽。
两人突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石饮羽面无表情,陆行舟的脸上迅速浮起职业笑容,仿佛自家老公什么都没做一般,摆了摆手,朗声笑道:“同志们辛苦了。”
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