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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凤尾螺灯火通明,门口突然驶来几辆越野车,接着几十个训练有素的降魔师全副武装,迅速而又寂静地冲出大门,依次钻进车中。
局长随后也快步走出,对秘书交代了一句, 低头准备上车,余光瞥到身后的人影,回过头去,看到陆行舟和石饮羽从大厅中走出来。
“晚上好, 各位,去归墟啊?”陆行舟摇摆了几下爪子,笑嘻嘻地打招呼, 转头对局长叮嘱:“局长您可要保护好自己,我们俩最近如鱼似水、如胶似漆,心情很好,暂时不想参加追悼会。”
局长的脸要绷不住了, 怒道:“你诅咒我?”
“胡扯,明明是关心你。”陆行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黄符, 塞进局长胸前的口袋,“这是我闲来没事画的护身符, 你带着图个心理安慰吧。”
局长喉头一梗, 感觉到了忽如其来的关心, 胸中不禁涌起一股伤感——陆行舟是自己一直十分欣赏的得力下属, 当年特侦组老组长调职,是自己力排众议,把他推上组长之位的,虽说算不上什么大官儿,但是月薪足足增加了80块呢。
当然,随之带来五险一金等相应扣除增加了120块。
陆行舟没有理会局长在那里百般感慨,将护身符塞给他之后,就和石饮羽步履匆匆地往停车场走去。
局长对着他们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在秘书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珍重地收起护身符,匆匆上车。
车队迅速从凤尾螺门口撤离。
陆行舟回头看了一眼,目送车队鱼贯消失在夜雾中,吐槽:“这老东西就是没礼貌,我送他护身符,他居然连声谢谢都没说。”
“他那是感动得说不出话。”石饮羽说,“你们关系还不错?”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说实话,确实还不错。”陆行舟收回目光,轻声道,“九年前你审判时,他出了不少力,是唯一一个没有收受我的贿赂而为你说话的。”
石饮羽怔了一下:“啊?”
“真事儿。”陆行舟道,“我一直很感激他。”
石饮羽突然想到一事,磕巴:“那……那你还给他下恶契?”
陆行舟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下在他身上的,是假的,骗他的,真正的恶契下在了监狱长和降魔大臣身上。”
石饮羽笑起来:“你啊……”
“下在降魔大臣身上才会有用,他是妖界摄政王的亲弟弟,虽然废物,但是很惜命,一定会竭力解决这事,而顶层的大佬们想要判断你是不是真的无害,肯定要深入了解你在狱中的表现,这时候监狱长为你说话就很有分量了。”陆行舟徐徐地解释,“而局长他虽然是个耳根子奇软的老好人,但其实骨子里有几分傲气,不会做违背内心的事情,所以给不给他下恶契其实没差,他根本就不是会被轻易威胁的人,我只是想借此让他明白我推动此事的决心。”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停车场,上车后,石饮羽帮陆行舟系好安全带,直起身体,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你把大佬们都得罪光了。”
陆行舟笑了笑:“那又如何?”
停车场中灯光黯淡,到处都空空荡荡,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石饮羽看着陆行舟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吻了吻他。
两人短暂地深吻,笑着分开,石饮羽发动了车子。
凌晨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灯影闪耀,跑车汇入车流,风驰电掣地驶向沈秋朔的面人店。
整个老巷都陷入沉睡,连路灯都熄灭下来,狭长的黑暗巷道中,尽头一盏风灯泛着惨白的微光。
“是鬼差。”石饮羽道。
陆行舟点头,沈松棠已经垂死了这么长时间,鬼差赶来等他断气,是正常的。
两人走到店门口,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孩子坐在门口台阶上,已经无聊到在抠墙缝了,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好奇地抬起头来,目光扫过陆行舟,落在石饮羽脸上,呆了片刻,站起来,提起引魂灯,近距离照了照石饮羽的脸,大惊:“哇,恶魔!”
“小孩子这么没礼貌的吗?”陆行舟笑着说。
小鬼差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跳:“你看得见我?”
“这话问的……”陆行舟笑道,“我最近确实有点瞎。”
“你的眼睛……”小鬼差踮起脚尖,看向他的眼睛,惊道,“你的眼中有妖翳啊。”
陆行舟没想到这小小的鬼差竟然能一眼看穿他的问题,错愕了片刻,定睛想看清他的模样,却只看见他带着斗篷上宽大的兜帽,个头非常小,仿佛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冥界已经劳工短缺到这种程度了吗?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录用?真是个落后的鬼地方啊,要知道连最不民主的妖界都立法不许雇佣童工了。
“妖翳是什么?”石饮羽出声问。
“没什么,这小孩子胡说的。”陆行舟说着,对小鬼差道,“你去别处引导亡魂吧,这里不用了。”
小鬼差指向背后的面人店:“里面有个人快死了。”
“但他不会跟你去冥界。”
“什么?”
“里面那个人,会自愿放弃轮回。”陆行舟笃定地说。
小鬼差诧异:“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个瞎子,瞎子一般都能掐会算。”陆行舟笑了笑,越过他,推开面人店虚掩的木门,踏入店内。
店内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满屋的面人在灯影下鬼影幢幢,乍一看如同群魔环绕。
沈秋朔没在这里。
陆行舟仰脸环顾那些面人,发现最多的一个姿态是——跪姿。
这是个忏悔的姿势,沈秋朔手艺精湛,将面人脸上的愧疚之色表现得栩栩如生。
他内心最澎湃的情感,难道是忏悔?
“你们来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陆行舟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两个粉雕玉琢的儿童站在他们身后,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发出稚嫩而又机械的声音:“请跟我们来。”
说完,儿童们齐齐转过身,往小店深处走去。
陆行舟和石饮羽对视一眼,跟上他们的步伐。
里面是一个隔间,门上挂着半截布帘,陆行舟抬手,打算掀开布帘,手指忽然一顿,发现布帘上的图案是家喻户晓的传说——《风极反降魔》。
风极反是传说中上古时代的一个降魔师,嫉恶如仇、法术高强,一生降伏恶魔666只,劳苦功高,羽化成神。
陆行舟看着布帘上那个丰神俊逸的降魔师,不由得出了神。
石饮羽诧异:“怎么了?”
“没事。”陆行舟回过神来,掀开布帘,走进隔间。
石饮羽跟在他的身后,淡淡地抬眼看着他瘦削的背影,眸色微微深沉起来。
隔间里是个工作室,和外面的拥挤逼仄截然不同,此处十分干净整齐,四面墙边是洁净如洗的无菌柜,一角立着一个义躯。
陆行舟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义躯雕琢得十分精致,面容秀美、气质出尘、仪态清雅,眼神甚至看上去比真人还要鲜活,堪称完美。
更重要的是,义躯的样子是沈松棠。
这是沈秋朔为沈松棠量身定做的义躯?
可是,这义躯一看就造价不菲,并且经过多年的精雕细琢,难道沈秋朔早已经为今天做好了准备?
陆行舟的目光转向室内正中的手术床上,真正的沈松棠已经面色灰败,远不及义躯的神采飞扬。
沈秋朔正跪在床边,眼神绝望地盯着沈松棠的脸,仿佛在细数着他离死神的距离。
床沿上还坐着一个女人,在出神地看着沈松棠,她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看上去应该是沈秋朔的同事或者助手。
“燕归怎么样了?”沈秋朔木然出声。
陆行舟看着他们一躺一跪的姿势,淡淡地说:“死了。”
沈秋朔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脸上还是露出了怅然的神情,低声念叨:“死了……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是……解脱……”低哑虚弱的声音从沈松棠喉间传来。
沈秋朔抬起头:“老师?”
“你们也是师徒?”陆行舟好奇地问,“你和沈燕归是同门师兄弟?”
沈秋朔:“不错,我是大师兄,他是最小的师弟……是关门弟子。”
陆行舟:“既然师出同门,感情应该还算可以。”
沈秋朔:“燕归天资聪颖,大家都挺喜欢他。”
“可是当年他出任务……”陆行舟缓慢出声,看到沈秋朔肩膀明显一颤,显然是被触及心底的秘辛,继续道,“生死一线之际,是你提前撤退,背叛了他。”
沈秋朔沉默了片刻,在陆行舟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哑声说:“是的,是我背叛了他。”
“为什么?”
“我想让他死。”
陆行舟一愣。
沈秋朔缓缓说道:“燕归是关门弟子,老师收他那年只有28岁,却宣布不再收徒,因为燕归不许,他甚至嫉恨我们这些师兄,想让老师将我们逐出师门。”
“他想让沈松棠将你们逐出师门,你就想让他死?”陆行舟嘲了一句,“你们的兄弟情也太强烈了吧?”
沈秋朔苦笑一声。
“不是。”沈松棠低哑的声音响起。
几个人一致看向他。
沈松棠:“当年……背叛阿燕的……是我……”
“怎么说?”陆行舟问。
沈松棠喃喃地说:“阿燕入魔……全是……因为我……我宠坏了他……”他抬起眼,看向陆行舟,苦笑,“你见过我身上的痕迹……明白他的感情……”
陆行舟点了点头。
沈松棠闭上眼睛,苦涩而又笃定地说:“我对他……也不全是师徒之情。”
“老师!”沈秋朔打断他。
沈松棠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秋朔,到了今时今日……已不需再为我……保留什么……颜面了……”
“老师,燕归生性阴鸷偏执,又屡遭坎坷,一念入魔怎么会全是你的责任呢?”沈秋朔叹息着说,“若要划分责任,难道我提前撤退,将他一个人丢在重重围剿之中,没有责任吗?”
陆行舟淡淡地说:“你当时提前撤退,当真是自己的主意?”
“是,”沈秋朔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想让他死……”
“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陆行舟循着声音望去,发现是那个坐在床沿的女人,她木然说:“是我命令秋朔,提前撤退,舍弃沈燕归。”
“这位女士是……”陆行舟狐疑地问。
“我是沈松棠明媒正娶的妻子。”女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素净的脸。
陆行舟微微颔首:“沈夫人……”
“我叫沈青丝。”女人纠正他的称呼,“你可以叫我青丝。”
陆行舟顺从改口:“青丝姑娘。”
青丝道:“当年让沈秋朔撤退的命令,是我瞒着松棠签发的,因为沈燕归不但对松棠产生了情愫,他甚至想将松棠囚禁起来,做他一个人的情人,这不可能。”
陆行舟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在心底嘀咕:这难道是一个正宫对男小三的妒火导致的惨案?
青丝说:“松棠是牵丝一门的实际掌权者,但是他名不正言不顺。”
“嗯?”陆行舟一怔。
青丝:“他的老师是上一任掌权者,也就是我的父亲,按照牵丝一门的规矩,父亲死后,能够继承掌门一职的,要么是我,要么是我的丈夫,我自知资质平庸,又不善管理,所以自愿将权柄交给松棠,但他若想让自己的位子名正言顺,必须成为我的丈夫才行。”
陆行舟皱了皱眉:“你们相爱?”
青丝扬眉,反问:“这重要吗?”
“……”陆行舟被她这问题给气得笑起来,“婚姻大事,当然要以爱为媒、以情为聘,没有爱情,你们结哪门子的婚?”
“这话沈燕归也问过我。”青丝突然低声说。
陆行舟:“你怎么回答的?”
青丝:“小家自然要屈从大家,牵丝一门是杀手组织,刀口舔血的营生,自古以来都靠赚取豪强列绅的佣金来维持运营,既被大佬们雇佣,也被大佬们忌惮,需要有一个英明的掌权者才能支撑下去,松棠的掌门之位名不正言不顺,便是授人以柄,给了其他组织诘难我们的借口。”
陆行舟:“沈燕归能接受这个说法?”
“当然不能。”青丝苦笑起来,“这孩子被松棠宠坏了。”
陆行舟:“他怎么说?”
“他说,如果我敢和松棠成亲,他就杀了我,然后在我面前……占有松棠。”
青丝淡漠的声音落地,沈秋朔牙齿间发出了愤怒的咯咯声,咬牙切齿:“这个……畜生!!!”
陆行舟了然——沈燕归说到做到了。
青丝抬起双手,按在自己眉心,嘴唇微动,念了一句法诀,手掌猛地用力,身体应声倒了下去,一个满脸是血的魂体从义躯中出来。
陆行舟眼神猛然变得深沉,只见眼前这具魂体保持了临死前的状态,脸上被横七竖八划了十几刀,从流血状态来看,应该是死前就被毁容,而更恐怖的是,她的身体诡异地扭曲着,好像没有骨头一般。
青丝咧开血淋淋的大口,发出凄厉的鬼音:“他打断了我全身所有能打断的骨头,划烂我的脸,拔出我的舌头,却不让我死,把我放在衣橱中,穿上我的婚服,顶上我的盖头,装扮成我的样子……”
陆行舟:“他想顶替你和沈松棠成亲?那盖头掀开不就露馅了吗?”
“松棠喝醉了,发现真相的那一刻,他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了。”青丝凄楚地说,“沈燕归就在我的婚床上,强行……”
她声音渐渐消失。
沈秋朔咬牙道:“新人入洞房后,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出来,大家只以为他们感情好,第三天还是没有出来,大家才起了疑心,破门而入,只看到满床血迹,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我们在衣橱里发现了师娘的尸体,她是活活流干了血才死的。”
人们只知道沈松棠在新婚第二天失踪,却原来是这样……
沈秋朔嗓音低哑:“这件事成了悬案,牵丝一门也就此分崩离析,师兄弟们各自想办法谋生去了,只有我,一直在寻找沈燕归的踪迹。”
陆行舟:“直到现在?”
“不是,”沈秋朔摇头,“十年后,我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找过去却发现……”他声音哽咽了一下,“发现他已经入魔,还把老师做成了傀儡。”
陆行舟看一眼躺在床上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们叙述的沈松棠,疑问:“你没能把沈松棠救出来?”
“我……”沈秋朔咬了咬下唇。
沈松棠张了张口,发出虚弱而坚定的声音:“我没有走。”
陆行舟疑惑地看向他。
沈松棠平静道:“傀儡术……是……我交给阿燕的……用在我身上……也算学有所用……但阿燕……极有天赋……他保留了我一部分神智……”
“就是这部分神智,拒绝跟我走。”沈秋朔眼神颓败地说。
“自己酿的苦酒……自己来吃……”沈松棠说着,唇角还浮现出一抹轻笑,“更何况,这酒其实……并不苦……”
他喃喃地低声道:“你说阿燕死了……挺好……真的,挺好……我也要死了……”
“不……”沈秋朔痛苦摇头。
“秋朔啊,”沈松棠道,“把我和阿燕……一起烧了吧,骨殖也不需区分,一起撒到海里……让这世间的一切……恩与怨、爱与恨……都消散了吧。”
他抬眼看向青丝,轻声道:“是我害了你……去轮回吧……投胎的时候睁大眼睛……别再遇到……我这样的男人……”
青丝哽咽:“跟我一起去吧,黄泉路上,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沈松棠轻轻摇了摇头:“我去归墟陪阿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