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听说太子上课第一天先去了伴读们的住处, 还准备中午留下吃饭的消息之后, 众人对于此事议论纷纷,褒贬不一。

有觉得太子这是关爱伴读、礼贤下士的,好比武帝, 也好比各个伴读在朝的家人。

周叔辩他爹周大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不仅感动, 还有点手痒想教训儿子。来之前他们都是怎么嘱咐他的?一定要照顾好太子!他就是这么照顾的?让太子去西所那种鱼龙混杂之地?为什么不劝着?孩子不听话,多半是该挨打了!

闻添那个当长公主的娘, 也稍稍转变了一些对太子的态度。她以前总觉得太子为人霸道又过于冷漠,根本不关心身边人的死活,如今来看是她着相偏见了。

长公主也是随武帝一起来避暑的。她在行宫附近有别庄, 不伴驾的时候, 就会在庄子上和家人一起过。过往她总希望当太子伴读的小儿子能到庄子上住,但小儿子却总不肯。她曾以为是太子以权压人,让她的儿子轻易不敢开这个口。如今才总算是相信了小儿子的话, 他真的只是想和其他伴读朋友凑在一起。

闻添不愿意行宫山庄来回跑的理由, 其实还有一个,他起不来……

避暑的行宫建在青山绿水之中,说得好听一点叫取山水本色,享塞北风光,说得难听一点就叫荒郊野岭、人烟稀少。不是说大家不想建在行宫旁边, 而是为了让皇帝能够拥有一个足够安静的避暑胜地不让建, 刻意营造出一种远离凡世尘嚣的清冷。

长公主这都是很得武帝喜欢、住得较近的了,她的别庄和行宫之间也要翻过一座山头。

每天从别庄到行宫, 来来回回在路上耗费的时间、晒足的太阳,够闻添中暑个百八十回的了。所以,相比起单间小的缺点,闻添觉得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早起,比所有人都早起好久、好久。要不是在雍畿的时候,不允许伴读们住在皇宫,他都想求太子在东宫给他留个房间了。

其他伴读差不多也是闻添这个情况,他们中一部分人家里有条件,在行宫附近是有别庄的,每年夏天都会来伴驾,但他们的别庄比长公主的更远,那山高水迢的,真心不想来回跑。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伴读的家里人觉得能在行宫居住,是一种荣誉,他们希望孩子能借此拉近和贵人的关系,不要因为来回的奔波而远了关系。

说回太子探看伴读的举动,也有觉得他不过是在惺惺作态,收买人心的,好比太子那些糟心的兄弟姐妹。

“以前他嚣张跋扈,现在城府装腔,真是够恶心的!”大皇子气得把椅子扶手砸得哐哐响,他此时正和大皇子妃坐在一起抱怨着。作为武帝第一个活下来的儿子,大皇子在武帝心中一直是有着比其他皇子更加稍微重一些的分量的。这也导致大皇子比其他皇子更早地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对后来出生的正宫嫡子充满了敌视。

大皇子总是很没有道理地觉得,是闻道成抢了本应该属于他的爹,属于他的宠爱,属于他的……皇位。

不过,大皇子比太子大很多,没能来得及怎么欺负年幼的太子,他就已经从十王阁中搬出,不在文华堂里读书了。

如今大皇子现在正跟着自己身为户部尚书的岳父在户部学习。如无意外,等过个几年,就会由大皇子和户部尚书共同执掌户部了。

让皇子参与六部事宜,放这么大的权力给儿子,是武帝的“天才”主意之一。

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也就话本野史里敢这么随便写,大多数皇子虽然被封了王,会参与朝政,但做的都是很琐碎的事,类似于主持某次治水,随军队偶尔出征,操办千秋万岁节之类的。有点像是临时工,哪里需要去哪里。

以权力制衡为目的,根本不可能让一个皇子积年累月地在某个部门这么发展下去,那简直是皇帝在故意增加自己的人生难度。没谁会那么傻。

武帝……偏偏就是个万里挑一的傻。

也就只有过于重视后嗣亲情的武帝,才能够干出来这种希望自己每个儿子都手握大权的事情了。

但也是因此,有了过高的权力,皇子们的心就更加活泛了。大皇子武艺不行,却很善于搞事。之前帮着煽风点火传顾栖梧是凤命流言的,就有他的一份力量。

如今眼见着流言没有用,太子的声誉反而越来越高、如日中天了,大皇子被气得已经好多天没怎么吃下饭。

“你快想想办法!”大皇子催促大皇子妃道。

在闲言碎语这一块,不涉及后院的男子终究是没有女子来得更加得心应手的,大皇子很多针对太子不利的流言,都是让他的皇妃去放。

大皇子妃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凤目一转,就计上心头:“既然现在都在说太子对伴读多好多好,那么我们就让大家看看太子是怎么欺负伴读的吧。”

“欺负?”

大皇子妃附耳上前,带着满眼的笑意,说出了她的主意。

很快,大皇子也笑开了。

***

这天中午,闻道成果然留在西所,和顾乔等人一起吃了一顿午饭,所有人都很不习惯,略显胃疼,哪怕苏肃做的再好吃,也味同嚼蜡。只有顾乔、温篆和周叔辩还好点,连同姓闻的闻添都不行,他怕他表哥怕得要死,并不是很想和这个暴躁太子同处一室。

其实之前他们在文华堂的时候,他也和太子一起吃过一段时间的午饭,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觉得太子气质温和,平易近人。

如今却对太子又回归了最初的敬畏,那个只看你一眼,都容易小腿肚子打转的最初。

殿下身上的气质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做饭的苏肃最为心惊胆战,虽然太子在事后夸了他做饭的手艺,但苏肃总觉得太子是话中有话,不知道憋着什么坏要收拾他呢。

弱小可怜但能吃的苏肃,差点哭晕在墙角。

让众人更慌的还在后面。

吃过饭,周叔辩就安排了大家一起去行宫后山的小河里摸鱼。这个一点也不贵气、不优雅的活动,却莫名吸引着这群平日里肯定不会被允许这么疯玩的少年。事实上,在得知终于可以来行宫的那一刻,伴读们就已经在期待着这个活动了。

周叔辩作为组织人,很轻松地就打破了八个伴读之间泾渭分明的阶级壁垒,一举超过温篆成为了这回的领头羊。

温篆也是心甘情愿地让周叔辩占了头,因为……他也想来小河边。

这里承载着他们太多的童年回忆了。

周叔辩和温篆都已经提前就积极向顾乔发来了邀请,虽然他们的过去没有办法再互相参与,但他们可以在当下一起创造未来啊。

可是当太子闻道成也表示要一起去的时候,这种轻松愉快就不得不变了调。就好像明明已经是周末了,却还要陪着笑脸去搞公司团建,心好累。周叔辩严重怀疑,河里的鱼会不会也被他表哥的气场吓得不敢靠近。

但太子屈尊降贵,众人也不能不给面子,只能继续一边胃疼,一边去摸起了鱼。准确地说,是周叔辩等人摸鱼,温篆等人钓鱼。

温篆还贴心地给顾乔准备了一柄钓竿,一些打发时间的话本。

如今多了一个太子,不等尽忠去给太子也拿过来钓竿,顾乔就把自己的让给了太子,因为比起坐在这里钓鱼,他其实对下水摸鱼更感兴趣。他从没有见有谁这么做过,撸起袖,挽起裤腿,享受着阳光下的清凉一夏,想想就畅快极了。

特别是在看到周叔辩等人跃跃欲试的样子后,顾乔相信那一定很好玩,小河水深还不足众人的小腿高,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结果,顾乔只是起了一个头,就被温篆和太子殿下齐声喝止:“不行!你的身体不想要了吗?”

顾乔身体里其实还是有余毒的残留,只不过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孱弱了,至少能正常生活,开始上学。但衣食住行方面还是要注意,靠日常不间断地喝药来一点点地恢复正常。

河水那么凉,肯定在禁止名单上。

温篆和太子殿下都准备了一箩筐的解释,等着摆事实讲道理地让顾乔明白他们的关心。结果,从小大概就习惯了听话的小孩,在被说了之后,就真的不哭也不闹地答应了。只是眼巴巴地坐在小凳子上,看着周叔辩几人带着鱼篓下河,一句抱怨都没有。

乖巧得让人心肝疼。

温篆和太子一左一右,长叹出声,再次默契地妥协了:“行吧,你可以褪去罗袜,在河边撩水玩一会儿。”

顾乔立刻开心了起来,特别容易满足。

三下五除二地撩起长袍下摆,坐到了一片青草芬芳之中,然后就小心翼翼如第一次探水的小猫,一点点地沾了下去。

一股清爽凉意,自指尖而上,沁透了整个心田。

蓝天碧草,小河潺潺。

顾乔一边踢着水,一边抬头看着云卷云舒的天,长舒了一口气,在心里想着,这样的生活可真是太惬意了。

闻道成看着眼前不管做什么都好像能特别开心的顾乔,眉眼也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大概是太子这一刻表现得实在是太过平和,让胆子大又没脑子的周叔辩一时冲动,就扬手洒了几滴河水。

全场瞬间寂静了下来。

闻道成在经过短暂的错愕过后,当即就抽起鱼竿,用更大的水花报复了回去。暴躁太子,就是这么记仇。

短暂的钓鱼养生活动就此宣布终结。

莫名其妙地,一群锦衣少年就陷入了泼水大战之中,激情投入,至湿方休。每个人都好像回到了当年皇后还活着的夏天,太子没那么暴躁,他们也没那么紧绷。一起嬉戏在小河边,懵懂无知,没有烦恼。

和太子一同行动,突然之间就变得不再那么可怕。所有人终于回想了起来,他们也曾与太子是朋友,多过于上下级的效忠。

一场水战,最终以每个人都被拖下水而告终。

只有顾乔被温篆和闻道成护得好好的,虽脸上也有晶莹的水珠划过,却并没有湿透。或者说这群半大的少年哪怕嬉闹,也很有分寸,都很照顾病患。

晚饭之前,闻道成带走了顾乔,还是不能让他在伴读那边住。

顾乔直接就被安排在了太子房间的旁边。

顾乔一开始自然是不同意的,但是在太子搬出来“万一我们再互换,就是孤住在那样的地方了,你想让孤住在那样的地方吗?”的理由之后,顾乔毫不犹豫地让步了。他可以住,但殿下绝不能!

当顾乔受到特殊待遇之后,他还有点担心其他伴读会心生不满,但他没想到……

他和太子前脚刚走,后脚他找了借口回来想解释的时候,就看到众人已经在欢呼雀跃了,整个西所一派喜气洋洋,好像都要放鞭炮了。

顾乔:“……”

温篆看见顾乔去而又返,不给顾乔开口的机会,就已经主动解释了:“不是在针对你。”

只是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要是顾乔不在,太子就不会再不正常地来蹭饭了。虽然下午和太子在小河边玩得很愉快,但童年只适合回忆,不适合一味地用在现实里。知道太子心中某一块还是当年那个他,就已经足够了。太子既是他们效忠的储君,追随的明主,也是那个与他们一同长大的骄矜少年。

“千万,千万,别回来了!”闻添发自肺腑地想给顾乔立个恩公长生的牌位,“组织一定会记住你的伟大牺牲的!”

太子站在西所外面,默默在他的记仇名单上又写下了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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