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珍重之人
柏云孤十二岁那年冬天,因一念之差,做了一件“错事”。
那日雪下得出奇大,他穿着制衣师刚送来的皮草大衣,打算去看看养在温室里的孔雀。
路上,却听见一串柔弱的哭声。
回头望去,只见大哥的一名手下抓着一个薄衣薄裤,且浑身脏污的小孩。
那小孩痩得皮包骨,看得出哭了很久,已经没了力气。
他将人拦下来,得知这小孩的父亲是“脑髓”的人。
大哥成为“风柏”的首领后,全世界追杀“脑髓”,可谓一个不留。手下说,这小孩现在虽是个崽子,将来却未必不会成为祸害,现下正是要抓去做实验。
他从不对大哥的决定指手画脚,但那小孩跪在雪地里,一双晶亮的眼睛满含祈求望着他。他动了恻隐之心,不顾手下的阻拦,硬是将小孩带回了自己的宅院。
小孩名叫“秦轩文”,背在背上轻得像没有斤两,到了地方脚步也不会挪,连软曲奇都没有吃过,话说得不大利索,眼巴巴地学人喊“小少爷”。
他陪着秦轩文,忘了要去看孔雀。
不久,大哥来了。
他对父亲柏雪并无太多印象,只知道父亲人如其名,名似女人般柔美,人也似女人般漂亮。
父亲常年在外,一手将他带大的是年长十岁的兄长柏云寒。
大哥强大无匹,是伫立在他面前的巍峨高山。
父亲还未遇害时,大哥时常将他抱在怀里,给他讲外面的世界。他听得入迷,说自己将来也要去外面看看。
有次父亲回来,正逢他的生日。
那个美丽的男人问他许了什么愿,他很诚实地说——将来想去外面念书,亲自造一艘船。
父亲先是脸色一沉,旋即大笑,揉着他尚且细软的头发说:“宝贝,你知道你是柏家的人吗?”
他懵懂地点头。
父亲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忽然变得森寒,按着他头的手也越发用力,“所以你为什么还会做那样的梦呢?”
他生来聪慧,独自想了一会儿,就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他是柏家的人,注定不能拥有外面的美好,注定要被关在这一方天地里,做父辈们做过的事。
可他不喜欢。
他想去大哥说的那个世界看看。
“过生日怎么闷闷不乐?”父亲离开后,大哥溜来,牵他去庭院里看堆积如山的礼物。
他小声问:“大哥,柏家人就一定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吗?”
大哥愣了下,将他抱起来,“谁说的?”
“父亲说的。”
“不管他。大哥会你遮风挡雨。你想做什么就做,想出去念书,大哥给你找最好的学校,想造船,大哥……大哥不懂,就给你造个港湾吧。”
他轻而易举被哄笑了,于是在大哥的庇护下,心安理得地做着不醒的美梦。
柏雪的死亡给这一切划上了逗号。
成为“风柏”新领袖的大哥变得像父亲一般繁忙。他每一次见到大哥,都发现大哥身上有伤,眼神虽然依旧温柔,却掩藏不住疲倦。
他心痛了。
突然明白了父亲说过的话。
“宝贝,你知道你是柏家的人吗?”
柏家的人,注定在黑暗里厮杀。
柏家的人,没有做梦的资格。
他将大哥送的书籍与模型全都收了起来,不再逢人便说战机舰船,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年纪尚幼,便悄然在肩上扛上了一份责任。
大哥没有阻止他,却道:“大哥在。”
旁人皆认为柏云寒凶狠残忍——这形容既是贬义,更是褒扬。只有他认为,大哥并非十恶不赦。
至少面对他的时候,大哥温柔而宽容。
他实在不该违背大哥的意思,将敌人的后代救下,并且带回自己的居所。
“善良没有好下场。”他很矛盾,一边承认错误,一边仍想给秦轩文争一条活路,“大哥,我知道错了。但是这个小孩……”
大哥笑着打断他,“谁说人一定要摒弃善良?既然你想救他,那就救吧。”
他一时不明白大哥是什么意思。
“偶尔我觉得,人还是应该留一线善心,哪怕只对一个人。”大哥的声音温温的,眼中含着笑意,“我是没有机会了,但你还小,不应该变成我这样。”
因为这所谓的“一线善心”,秦轩文留在了他的身边。
秦轩文乖巧懂事得过头,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
他从未与小孩子一同生活过,乐于枯燥的生活中平白多出一人陪伴。
秦轩文黏他黏得厉害,私底下不叫他“小少爷”,叫他“小柏哥哥”。
这称呼比“小少爷”更有人气儿,他也遂了秦轩文的心愿,唤一声“阿崽”。
阿崽出现之前,他生命里的亮色是温室里的那群孔雀。有了阿崽,亮色就成了阿崽。
四年的生活,平静多过动荡。他将仇人之子养在身边令一些人不满,但这些声音通通被大哥压了下去。
是大哥给了他那“一线善心”存在的土壤。
十六岁,大哥被亲信背叛,死于一枚穿心子弹。
迟来的句号,终于取代了逗号。
他面前的高山崩塌,那个笑着说为他遮风挡雨的人,让他留“一线善心”的人,再也不会醒来。
他跪在黑色的墓碑前,被突如其来的雨浇凉了心肝脾肺。
站起来的那一刻,他心硬如石,血冻成冰,额发挡住了他的眉眼,将从瞳孔中迸发的森森寒意隐藏在湿淋的阴影中。
一年,只花了一年,他从众人口中的“柏小少爷”,变成了“柏先生”。
当年父亲遇害之时,大哥也才十六岁。大哥剿灭了杀害父亲的“脑髓”雇佣兵团,而他屠戮了背叛大哥的尹家,灭族,一个不留。
不同的是,大哥的雇佣兵团仍叫“风柏”,风中之柏。
他却道风中之柏易摧折,从此“风柏”消亡,“孤鹰”逆风起航。
回到从小生活的庄园那日,他于簇拥之中听到一声与周遭气氛格格不入的“小柏哥哥”。
这一声就像一枚针,轻轻扎在他的太阳穴上。
视线移转,最终落在秦轩文身上。
心脏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又听秦轩文哭着喊:“小柏哥哥,我是阿崽!您的阿崽。”
他错愕了一瞬。
阿崽,小柏哥哥……多么稚气的称呼。
可是不管是小柏哥哥,还是柏小少爷,都已经随大哥一起死去了。
一年之前众人称大哥为“柏先生”,十来年前“柏先生”是父亲柏雪。如今,“柏先生”这一称呼像裹挟着风雪与血腥的王冠,落在了他的头顶。
“柏先生”,是无情、强大、残忍的代名词。
他忽然觉得秦轩文很陌生,觉得和秦轩文共度的四年像上辈子的事。
他竟然曾经将秦轩文看做弟弟,这真荒唐。在人群中大喊“小柏哥哥”的,明明是个小孩儿啊。
怎么会是他的弟弟?
怎么会是他的玩伴?
六岁的年龄差,忽然被拉长翻倍。他再看秦轩文,只觉得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儿。
他却是长辈。
想来不是秦轩文变小了,是他在尔虞我诈腥风血雨中过早成长。
他回庄园的次数不多,偶尔落脚,住的是大哥的宅院,再未去过小时候住的地方。
那僻静的一隅,索性留给秦轩文。
“孤鹰”尚是稚鸟,杀兄之仇虽报,但强敌环视,一分差错便可能招致满盘皆输。
他从起飞之日起,就明白自己不能停下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忘了被遗留在庄园里的秦轩文——他太忙,忙着暗杀对手,又忙着躲避对手的暗杀,忙着缔结盟友,忙着招募部下,又忙着故布疑阵,衡量盟友与部下的忠心,让合作者相互制衡。
某次前往集训营,方知秦轩文已经在那里接受了时间不短的训练,被高强度的训练与流言蜚语折磨得遍体鳞伤。
人们皆说,秦轩文是“脑髓”的余孽,处心积虑,欲要了柏先生的命。
倒是奇怪,他久不信人,看人总是带着三分揣测七分怀疑,可这个正儿八经的“威胁”却半点威胁不到他。
秦轩文会要了他的命?
不可能。
这小孩儿怎么会要他的命?
小孩儿望着他,一如当年在雪地上那样,满眼祈求,如望着唯一的神祗。
“柏先生,您相信我,我想为您效劳!”
教官说,秦轩文资质太差,不应留在集训营中。
他却做了个意气用事的决定——留下秦轩文,并在秦轩文后腰上纹一只鹰。
为什么?
不知道。
大约是清楚这小孩儿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大约是秦轩文的目光令他想起了过往。
又或者只是因为,秦轩文是特别的,是他过去与将来仅有的、仅剩的一线善心。
秦轩文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穿上了“孤鹰”一队的制服,明明器宇轩昂,却稚气未脱,眼神热烈似火,专注地看着他,不肯别开视线。
他知道,这小孩儿在T国接受过改造。
T国是个相当混乱的地方,器丨官交易横行,各种人体实验只有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他向来不支持这种实验,得知秦轩文跑去做实验时已经迟了。
好在人平安回来,看样子改造得相当成功。
小孩儿对他很忠心,这种忠心说起来很复杂——旁人也忠心,但小孩儿的忠心透明而纯粹,他偶尔看小孩儿的时候,总觉得对方身上有光。
两年后,小孩儿十八岁了,在他面前脱掉衣服,不肯走,笨拙地引诱他,固执地要做那些美人们常做的事。
失去大哥后,他逐渐明白,柏家的人出生就扛着宿命。
他不喜欢争斗,不喜欢杀人,却不得不为之。
他已经无法主导自己的将来,却可以让柏家的宿命停在自己这一代。
外人传言“柏先生好男色,床上美人不绝”。其实他不好男色,亦不好女色,他的心早就冷硬,容不下分毫情感。
他挑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愚蠢浅陋,最易利用。
至于真正为他做事的人,他有个规矩——不与手下发生关系。
秦轩文成了例外。
也许在他这儿,秦轩文从来不单是一个手下。
若一定要给秦轩文打一个标签,那绝不是“手下”,而是“他的”。
他的秦轩文。
他对秦轩文绝说不上宠爱,反倒极为苛刻,唯一一次亲自体罚手下,对象就是秦轩文。
鞭子挥下,毫不怜惜。秦轩文在他视线中震颤,仍旧发着光。微小却固执的光,竟一点点驱散他眼中的浓黑。
没人知道秦轩文之于他的意义。
情与欲皆太浅薄,秦轩文是一簇亮光,一段念想。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改造出现了后遗症,秦轩文居然能以男子身怀孕。
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知道此事时,秦轩文已经怀孕三月,而他与秦轩文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没有了,是在保护迟幸的任务中失去的。
秦轩文如履薄冰地瞒着他,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迫使秦轩文承丨欢,将鞭子一记一记挥在秦轩文背上,秦轩文一声不吭忍着,甚至不顾一切为他挡子弹。
即便是一尸两命,秦轩文也愿意为他去死。
他皱起眉,难得地感到烦闷。
对未曾谋面的孩子,他并无任何感情,第一个孩子失去了便失去了,迟幸已死,整个迟家都已是他的囊中物,至于第二个……
他不需要后代,这个孩子一降生,一切就有了变数。
打掉一个孩子很容易,但他亦知,秦轩文很有可能与这个孩子一同死去。
这令他陷入两难。
柏家不能有后代,但他不想以秦轩文的死为代价。
所幸,单於蜚是可托之人。
他将秦轩文“输给”单於蜚,而秦轩文的确是单於蜚入主明氏所需要的人才。
这本是他在各相权衡下做出的最妥当的安排,但秦轩文的眼神令他极少见地感到心痛。
原来那颗早就冷硬的心,仍然会为一个人爆发出温柔的情感。
舍不得吗?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将自己的“一线善心”连同血脉推去单於蜚所在的光明世界——他幼时向往的世界。
他们将远离黑暗,远离杀戮,过正常人应过的生活,富足、平安,操心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就够了,不用再手握夺命的枪,担心何时会丧命。
他们将成为烛火,高悬于他所置身的深渊之上,远离他,却也照亮他,在他阴狠罪恶的心上,投下浅淡的光亮。
秦轩文总说自己是“孤鹰”最锋利的刀。
其实不是。
谁都可以成为“孤鹰”最锋利的刀,但“孤鹰”的烛火却唯有一簇。
秦轩文红着眼问:“柏先生,您不要我了吗?”
那一刻,时光仿佛拉回了从前,他听见一声——小柏哥哥,您不要阿崽了吗?
他很想将他的傻小孩儿抱住。
白孔雀追着载有秦轩文的车,肆意流露不舍。他却只能在射击馆频繁开枪,一靶未中。
情感这样人人皆有,连飞禽都有的东西,他不能有。
高处不胜寒,父亲与兄长是如何遇害,他一刻也不敢忘。他将诡谲莫测喜怒无常披在身上,任谁也无法窥探他的内心。
任谁也不知道,他有一个极珍重的人。
T国边境上有一座医院,那是他为秦轩文准备的生产之地。
秦轩文在怀孕仅七个月时早产,而那一日,他正亲率“孤鹰”精锐撕开一张“捕鹰”巨网。
同在T国边境,一方枪声密集,一方传来婴儿的啼哭。
光明与黑暗,当真只隔着一线。
秦轩文昏迷了三十三天,他站在床边,垂手抚摸秦轩文的脸颊、双眼。
许久,一个从未有过的,近乎妄想的想法像浓雾中的巨轮,在脑海中渐渐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