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不灭之烛

阳台的落地窗外连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露台,半宿暴雪,露台霜雪凄迷。

雪花被风吹斜,将柏云孤傲然的身影衬得如松挺拔。

好似天地之间万物倾颓,唯有他孑然伫立,不倒不僵。

不久前将秦轩文按进冷水中的那只手正夹着一支烟,手的姿势从容老练,手指修长而华美,手背上的青筋在风雪中剔透苍劲,如他本人一般不可催折。可若是细看,这只手却在极轻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冰雪冻骨,还是因为浴室里那场几无反抗的角逐。

夜如浓墨般黑,雪如日昼般白,两相融切,目之所及,便是冷淡、败落、如死人脸色的灰。

他将烟递到唇边,长吸一口,把烟雾含在嘴中。呛人的涩渐渐变成不可为人道的苦,堵在喉咙,像刀子似的难以下咽。

但吐出之时,再涩再苦,也只是一缕看得见握不住的轻烟,风一卷,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很轻地吁了口气,肩膀挺起又放下,摁灭香烟,转身时眼中那些不平静的东西已经如刚才那片烟雾般消逝,留下的是一如往常的黑沉。

睡袍不能穿了,秦轩文裹了一条浴巾,头发未干,赤着双脚站在地毯上。

伤了嗓子,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柏先生,外面冷。”

两人隔着十来步远,中间是一扇并未合上的落地窗。

从柏云孤的角度看去,秦轩文背对着光,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唯有那一双眸子闪烁着暗光。

“柏先生,外面冷。”秦轩文执拗地重复。

柏云孤回到房内,秦轩文连忙将落地窗关上。嘈杂的雪啸风吼被关在外面,屋里刹那间变得极静。

此时已是后半夜,醉酒的人一旦清醒,就再无睡意。

柏云孤靠在沙发里,未下逐客令,秦轩文便不离开,反而走过去,双手捧住他冰凉的手。

手掌灼热,似跳动着一颗炽烈滚烫的心。

柏云孤垂眸。视线里,是秦轩文凌乱湿漉的发顶,还有发尾之下一截被勒红的脖颈、大片纹路清晰的肩胛。

秦轩文捧着他的手,神情虔诚又驯服,先呵气,再力道适中地揉搓,如此反复。

手上的那一点热,迅速经由血液流遍全身。

柏云孤闭了眼,仰靠入沙发背,任由秦轩文施暖。

不久,热息换作贴蹭。

秦轩文将脸颊埋进他手中,不知是要给予他温暖,还是汲取他掌心的热量。

他半睁开眼,不做声地看着。

秦轩文体格并不娇小,但依偎在他腿边却显得那么温顺,姿势和小时候没有差别。

他看了一会儿,抽出一只手,抚摸那一头乱糟糟的发。

暖色灯光从十来年前的书房穿越而来,笼罩着二人,似将一切纷扰扶平。

这一刻这一景,近乎温情。

秦轩文自是贪恋不已。

柏先生手上有烟草与风雪的味道,烟草干涩,而风雪冷冽,般般种种,都令他迷醉。

他竟是有些乏了。幡然醒悟是件摧耗心力的事,在浴室里他一悟再悟,及至此时,已经精疲力竭。

柏先生知道一切。

所以他的挣扎变得毫无意义。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倦怠地枕在柏先生腿上,眼皮费力地撑了两三下,终于再也撑不开。

这个男人不久前险些杀了他,但这个男人的身边,依然是他的安心处。

只是梦醒之后,他必须做出抉择。

腿上的人发出平缓的呼吸声,柏云孤手指顿住,许久,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

床宽大柔软,铺着细腻的丝绒。秦轩文身上的浴巾被除下,寸缕不着。

柏云孤就着灯光看了他一会儿,手臂一展,将他捞进怀里。

待到被黑暗笼罩,秦轩文的眼睫才极轻地动了动。

在柏先生将他抱起时,他就已经醒了。

喝不醉的人擅长装醉,不愿醒的人亦能装睡。

他猜,柏先生一定早就识穿了他的把戏。

天亮时,雪已停,他仍旧不愿醒来,直到脸颊被拍了拍,柏先生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起来了。”

他这才睁开眼,迎目而来的是雪亮的光芒。

夜里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了然的一切,好似都是梦,是虚妄。

可他低下头,看了看腹部那条长长的伤疤,再也无法骗自己。

“我想跟您回去。”他突然开口,莽撞得可叹。

柏云孤正在整理衬衣袖口,闻言斜挑起眉。

他连忙从床上下来,语气是鲜有的强硬,“我想回落雀山庄看看。”

但这强硬并未持续太久,他被柏先生的视线杀得溃败,又轻声补充道:“我……我就去看看而已。”

柏先生未答应,但也没立即拒绝。

他低头站了一会儿,上前去帮柏先生穿衣,竟忘了自己赤丨条条光丨溜溜,才是最该穿上衣物的人。

为柏先生扣扣子时,后腰忽然被搂住,他一怔,旋即随着这一道力往前倾倒,跌入柏先生怀中。

“去跟小单请个假。”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他欣喜不已,待欣喜平复,又不免伤感。

落雀山庄,这次去,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

明氏正在繁忙之际,单於蜚却一字未问批了假,甚至没有规定他应在什么时间内回来。

他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斟酌许久,终于问道:“您都知道。”

问句,却不是疑问的口吻。

想来顶头上司高深莫测,是与柏先生不分伯仲的人物,又怎会不知道。

办公桌对面的单於蜚几乎是不动感情地笑了笑,那笑容连冷笑都不算,仅仅是个机械的动作。

“你想了解什么?”

“我……”这两天他始终没有理清思绪,也没能痛下决断,以至于连在工作场合,都失去了往日的洒脱与干练,

“你连想了解什么都没有考虑好。”单於蜚一语道破。

他眉心浅拧,“您和柏先生到底……”

单於蜚以摇头打断,“我说过多次,我是个商人。你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就用我想要的等价物来换。”

他看着单於蜚,感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对方。

“但现在你没有。”单於蜚视线指向办公室门,淡淡道:“去休假吧。”

柏云孤不常待在别墅,似乎在“班师”之前,“孤鹰”在C国还有别的事要办。

那夜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未再提及所谓的“秘密”。秦轩文独自琢磨,越通透,就越痛苦。

“爸爸。”秦却的声音沾着喜幸,在雪地里格外明亮。

他转过身,被并不顽皮的儿子扔了个雪球。

秦却太矮,否则这雪球指不定会砸到他的脸。

他笑着走过去,将小家伙抱起来,“爸爸陪你堆雪人。”

“爸爸,围巾呢?”秦却脸蛋红扑扑,戴着毛绒手套的小手直往他脸上招呼,“叔叔给你的围巾!”

他眼神微动,想起那天在雪地上,柏先生见他穿得单薄,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绕在他脖子上。

“叔叔很好。”两岁小孩说话本就没什么条理,秦却挨了冻,更是表达不清,“爸爸,叔叔呢?”

他亲了亲小雀的脸蛋,“宝贝喜欢叔叔?”

“嗯!”小雀用力点头,眸子晶亮,“爸爸呢?”

“爸爸……”他鼻腔微酸,过了几秒才笑道:“爸爸也喜欢。”

小雀的手又伸了过来,轻轻碰了碰他的眼,小声说:“爸爸不高兴?”

他温声笑,“怎么会?”

“可是爸爸眼睛红了。”

他连忙眨眼,“爸爸没事。”

小雀年纪虽小,却好似能够体察他的心情,不闹了,乖巧地窝在他怀里,“爸爸,不难过。”

他强忍着胸中满溢的哀伤,拍着小雀的背,“爸爸没有难过——对了,过几天爸爸带你去看漂亮孔雀。”

捎上秦却这件事,柏云孤最初没有同意。

临行之前,谢姐已经准备来接走秦却,柏云孤却改了主意。

原因大概是秦却一句——小雀想和叔叔玩。

时隔三年终于回到落雀山庄,秦轩文既感到陌生,又觉得熟悉。

熟悉的是不变的景物,陌生的是自己的心境。

现在才明白,无知其实最轻松。

白孔雀仍旧骄傲,打量了他许久,终于认出他是谁,聒噪地一亮嗓子,将小雀吓成了木头人。

吕伯送来雀食,笑容和蔼,说的是常说的那句,“轩文回来了。”

他对吕伯笑、问好,还未来得及将豆子倒出来,白孔雀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屏,兴致勃勃凑到他跟前,像过去那样啄他的手背。

他想起公园里那位孔雀饲养员说的话,不由得蹲下来,看着白孔雀那圆溜溜的眼睛,近似自语,“你亲近我,是因为柏先生吗?”

白孔雀哪会答话,埋头就在他手心寻豆子。

吕伯却说:“很久没见它这么亲人了。”

这话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他却听出了意有所指。

但吕伯显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像位老绅士般颔首,离去。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说的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落雀山庄竟也有几分相似的意思。

秦却很快与白孔雀成了“朋友”,白孔雀频繁开屏,时常追着秦却漫山遍野疯跑。

秦轩文远远地看着,常想如果时间能就此停驻,那该多好。

柏先生没有带别的美人来,他取代了美人,占据着柏先生的床榻。

几乎夜夜笙歌。

时日长久,柏先生没有赶他走。但山上茶花似云,湖边芦苇如浪,连逐渐暖和起来的风都提醒着他——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一日,山庄来了客人。

那人颀长俊美,像翠绿荷塘里绽开的荷花,美艳有,端庄亦有。

他本以为这样的人定是柏先生邀来的美人,不久才知自己判断失误。此人叫何许,和柏先生一样,做的也是刀口舔血的买卖。

“鸿雁”是近来异军突起的一支雇佣兵团,何许正是其首领。无怪他不知,明与暗的两端,并非谁都能洞察其变。

何许与柏先生颇有交情,来请柏先生去新建的马术俱乐部一聚。

晴空朗朗,他看着随意谈笑的柏先生与何许,意识到自己真的该走了。

他不属于这里。

柏先生不希望他囿于这里。

但做工精美的马术服被送达山庄时,不仅有柏先生的,也有他的。

“穿上。”柏先生说。

他站在狭长的镜子前,“您要带我去?”

柏先生手持马鞭,抬起他的下巴,古井无波地看着他的眼,须臾,问:“你想跟我去吗?”

他在这句话里听出了惊涛轰隆与战旗猎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一握,“想。”

柏先生笑了,温柔又凉薄,“那就换上衣服。”

白色马裤与衬衣,深蓝似黑的西装,及膝长靴。镜中的男人精壮却也纤细,若是忽略那一分因为惊讶而显得稚气的表情,活脱脱就是个贵气的王子。

过去他穿惯了征衣,现在习惯了西装革履,马术服却是头一次上身,硬邦邦地戳在镜子前,比初见白孔雀的秦却更像个木头人。

柏先生也换好了马术服,比他从容得多,上身的西装没有任何装饰物,颜色是纯黑,看上去冷硬而优雅。而他的西装花哨一些,不过装饰物不多不少,倒不算夸张。

马裤紧致地包裹着他的腿,令力量一览无遗,也令前后的形状若隐若现。

他的身段非常人可比,后丨臀与腰丨胯与双腿皆是一等一的美。

但他平白红了脸。

柏先生走近,手里握着一条素色领带。

他低下头,看柏先生给自己打好领带。

“挺胸抬头。”柏先生以命令的口吻道。

他立即照做,夜里用力过度的腰却在暗自发抖。

马术俱乐部位于G国港湾,富庶繁华,是一片以鲜血催灌的乐土。俱乐部里不仅有马场,亦有车道、高尔夫球场、酒店、酒庄,声色犬马,无一不有。

秦轩文到了才恍然大悟——何许与当年的许相楼类似,都受柏先生扶持,又为柏先生所用;而这马术盛宴,也与当初的游轮party同等规模,名流鹰犬云集,说的全是刀光血影之事。

短短三年,许相楼已身世,诸如“寒鸦”、“HERO”等雇佣兵团也已销声匿迹。

黑暗里的交易你死我活,黑暗里的势力此消彼长。消是消逝的消,而非消退的消。任谁跌倒,都是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他以随侍的身份陪在柏先生身边,看着那些陌生的、残忍的、谄媚的面孔,倏然明白柏先生为什么要带自己来。

“孤鹰”的对手倒了一个又一个,“孤鹰”的盟友换了一轮又一轮,新瓶新酒,新衣新人,“风柏”摧折了,“孤鹰”却仍在翱翔。

不是不累,不是不想停歇。

而是不能。

这个世界何其残忍,那些贪婪的目光、阴鸷的视线,无一道不围绕着柏先生。

“孤鹰”拥有万斗星光,却没有一寸栖息之所。

大腿挨了一记鞭,不重,但足以令他回神。

“柏先生。”

“上马。”柏先生将马鞭扔到他手中,一位年轻的马术师很快牵来一匹金色骏马。

“我不会。”他沉浸在情绪里,眼神格外深情。

“不会就学。”柏先生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笑道:“我教你。”

受惠于天赋,他学得极快,引一旁的马术师赞不绝口。

但他的目光从头至尾粘在柏先生身上,柏先生在马上的每一个动作,都烫在他眸底,每一记鞭子,都抽在他心口。

他迫切地渴望一场情丨爱。

落日熔金,将欲丨望照成坍塌的泥,他华服未除,唯有脖子上的领带换作了柏先生手中的马鞭。

长夜将近,他躺在柏先生身丨下,嗓音嘶哑,实在说不上悦耳。

“您从来没有吻过我。”告别在即,心往下沉,胆气却升,他双手环着柏先生的脖子,一字一顿,像小孩在向无所不能的神诉说自己经久不息的愿望,“您吻我一次好吗?”

柏云孤眼中含着一抹湖心胧月般的笑,优雅无俦,当真俯下丨身来,在他额前一吻。

温热气息下,他却偏执地摇头,“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柏先生一边拨弄他的头发一边问。

他用力撑起后背,将唇送了上去。

这个动作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但以往数次,都以被冷落告终,是以他不敢睁眼,害怕最后一次祷告,也求不来眷顾。

但气息渐近,他微噘起的唇几乎碰到了柏先生的唇。

柏先生扣住他的后颈,与他以唇厮磨,以息相交,就在他即将落泪之时,撬开他的唇齿,给予了他肖想已久的吻。

他攀在柏先生身上,看到朝日从窗外升起,那些金色的光芒洒了柏先生一身。

“直升机会送你去机场。”柏云孤起身,半边身子似被光箭射丨穿,“秦却会在那里等你。”

他仍躺着不愿动弹,“柏先生,谢谢您肯带我来。”

柏云孤一笑,潇洒似真,薄情似真,真真假假,纵是当事人亦难辨。

他坐起来,跪在丨床沿,双手环着柏先生的腰,脊背如插了一把剑,“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柏云孤良久地注视他。

他又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柏云孤托着他的下巴,这动作比过去少了缱绻不羁,多了拳拳柔情。

“我要你置身光明下,做我此生可仰望的,永不熄灭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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