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最后一个义工 · 6
(十三)
打烊的时间早过了,屋子里并没有人走。
远处有隐约的鸡鸣,夜色却正隆。
果子低头看表,说他妈妈这会儿应该快收工了。
他说:
我妈接了好多新房开荒的活儿,最近经常连夜加班做保洁,估计今天又累得够呛……
我没去劝她,与其劝她别干,不如陪着她加班一起干,她在贵阳加班到几点,我就在丽江加班到几点。
他笑笑:
第一次跟人讲自己的故事,让大家失望了哈,既不励志也不浪漫,实在是抱歉。
实话实说,我来小屋打工,主要是听说这里的薪水高,可以多挣点儿钱。
他忽然把头别过来,冲着我坐着的角落,笑眯眯地眨眨眼:
好了,话说得很清楚了,我目前不过是个冲着钱才唱歌的人,这样的人不留也罢。
所以,老板,别藏在那儿纠结了,不论是辞退还是开除,明说就好。但是之前说好的月薪5000元,最好一分都别少给。
还有,加班的钱也别少算……
我猛地缩紧了肩,瞬间半额头的汗,好尴尬,他啥时候发现的?
果子敛起笑意,正色说:
老板,谢谢你给过我工作,还给我机会加班。
我明白小屋收留的歌手,每个人都有一段传奇,唯独我例外。有时候细想想,心里也挺难受的。别人的故事,从一开始就都是关于坚持和奋斗,而我的故事,全都是关于钱。
他眼睛亮亮地盯着我看:
……我也想和他们一样,锁定一个目标,去作死地撞南墙。
我也想像你书里说的那样,平行世界多元生活,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既能挣到钱,又敢追求理想……
可惜,这一切我暂时还没有资格去谈。谁都不怪,只怪我自己懂事得太晚,我活该……
老板,我走就走了,不敢有什么怨言。
但将来的某一天,我一定会背着吉他重回小屋,理直气壮地站到你面前。
话音落地,四座寂然。有的人抱起肩,有的人眯起眼。
小屋里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盯着我看。
他们在等着我的结案宣判,或者临别赠言。
手插在裤兜里,红包攥成一团……
明明是因为小屋快倒闭了,所以才要把你遣散,怎么七搞八搞搞成了你没资格在小屋待,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乱麻一团,这逻辑关系也太给力了,整得我连怎么解释都不会了……
此情此景我能说什么!
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我能说什么!
我往阴影里使劲蜷了蜷,结结巴巴地张嘴:
……谁他妈要开开开除你了?!
你你你好好唱你的歌吧,别瞎BB了。
(十四)
果子没被辞退。
他很纳闷儿,我很郁闷。
他现在月薪涨到了8000元,加班费另算……
他个胎神老说自己只是来挣钱,老说自己还没有资格去谈论理想。
可我却真的不这么看。
所谓洗心革面,所谓回头是岸,回头的那一刻,其实已然登岸。
人活一世,懂事最难,何时懂事都不嫌晚。
至于小屋啊,随它去吧,我想我或许应该也学着懂事一点儿,懂事才能坦然。
风淡云集,风疾云散,未来未知岁月里的某一天,我终将告别我的小屋,终将松开双手,和我的丽江说声再见。
不强求了,也强求不来,一切都交予时间。
或许三年五年,或许句号就是明天。
或许是欲扬先抑,或许消散如云烟。
但只要小屋还存世一天,收留流浪歌手的规矩就不会变,咱们抱团取暖。
有缘就惜缘,缘深就当族人,来者可以拖着理想,可以背着希望,可以扛着命运,也可以只是为了钱。
钱不钱的和俗不俗蛋关系没有。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认可果子的那句话——没资格谈论理想时,先好好去挣钱。
靠理想活着牛B,靠手艺挣钱吃饭也不丢脸。
歧路或坦途,船总要有根龙骨,人总要有个信念。
……
这么长的文字能读到现在,谢谢你给面子。
是的,这又是一个正在进行时的故事。
派出去的歌手们都很精进,各自在新的码头立起了新的招牌,厦门分舵、成都分舵、大理分舵、西塘分舵……
新的故事络绎发生,我没让他们再回来。
天大地大,没有必要再回来了。
小屋老店有果子他们凑合守着就够了,这里的故事也尚在继续着,虽然尚未晴天。
当你读到这段文字的这一刻,或许果子正笑嘻嘻地坐在小屋里,勤勤恳恳地加着班。
或许他正指着照片说:大冰在呢,挂在墙上呢。
或许他正要开始诠释自己的原创,刚刚调好琴弦,身上穿着的是他妈妈给他买的白衬衫……
酒搁在桌子上,桌子是棺材板。
屋外噪音喧天,屋里风轻云淡。
人们围坐在坑里,努力竖起耳朵,听他将怀中的吉他轻轻拨弹:
……
谁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强,谁也不能把我丢在远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难闯,至少我有一丝星光
头顶乌云装满雨雪冰霜,雷电擦过我的翅膀
没有什么可以逼我返航,妈妈还在等我带回干粮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给了我方向
moneys,moneys,是你给我一记耳光
moneys,moneys,是你让我扑扇翅膀
……
此时此刻。
听歌的人们一定猜不出,这个笑嘻嘻的白衣少年,曾经是个败家富二代。
也一定猜不到,这间进入倒计时的小屋,曾经是一家倒闭的花圈店。
他妈的,咋这么有意思呢?
昨日像那东流水,前尘往事如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