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小善缘 · 2
(三)
那只鹰长得很霸气。
熟牛排什么颜色,它就什么颜色。
高约莫有半米,敛目息羽……不息也不行,它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一块蓝布里,牢牢夹在腋下。
布不够宽,露出铁喙钢爪,硬得发光。
和鹰一起出现的是个老人。
老人面生,肤色黝黑,头发花白,风尘仆仆。
一人一鹰在小屋台阶上坐了半天,我端着扫帚立在一旁警惕了半天,只等着他拆开布头开始遛鹰。
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们就那么干坐着,完全没有要展开行动的意思。
我等累了,打哈欠。大泼猴小说
老人扭头打量打量我:嫩(你)是环卫工?
一口浓郁的河南烩面普通话。
我摇头,说自己是这个酒吧的老板。
他点点头:不错,当老板的亲自打扫卫生,看来我没找错人。
他招手示意我过来坐下,又冷不丁把那只鹰搁在我腿上:
嫩叫大冰是吧?俺等嘞就是嫩(我等的就是你)!听说嫩是全丽江古城最待见小动物的人。
待见小动物?
谁造的谣?
怎么个情况?
你赶紧把这家伙拿走赶紧赶紧它万一要是啄我的小鸡鸡怎么办赶紧拿走……
老人说自己从河南来,是个旅行者,途经香格里拉,从偷猎者手中讨下的这只鹰。
本打算放生,扔上天又栽了下来,原来翅根有伤,飞不起来。
行程还很漫长,不可能带着它前行,听人说起纳西族世代驯鹰,于是老人掉转车头来了丽江。
结果遇到的架鹰人皆不肯收,白送也不要。
理由无外乎两个:一、有伤;二、这个品种的鹰性子太古怪,驯不出来。
那留下养好伤然后放生呢?当然可以,1000元钱拿来。
老人说:赖孙(龟孙)!俺从哪儿弄恁些钱儿啊……
他只拿得出100元钱给鹰上个皮脚绊。
本想做放生攒功德,反倒添了个羽毛包袱,老人心善,不忍弃之不管,坐在小石桥的桥头瞅着哗哗的流水左右为难。
怀里的鹰太劲爆,引起了围观,不知怎的,有人和他聊起了小屋门前的狮子、猴子、草泥马……
于是他来到我门前,把鹰搁到了我两腿中间。
老人说:
听说嫩也信佛,怪好怪好,敢不敢和这小家伙结个善缘,让他在嫰这儿做做客,养好了伤再放个生……这辈子嫩帮它一回,说不定下辈子它救嫩一遭。
他说话抑扬顿挫,一套一套的,像豫剧念白。
我说:敢倒是敢,但是……
老人打断我的话头:敢就中!敢都敢了,哪来恁多球事儿(河南方言,意为“屁事”)。
他起身辞行,说是行程耽搁得太久,着急继续赶路。
我说:咱俩总共认识不到15分钟……你撂下个大鸟就这么走了?
他说:咋?难不成,嫩想请我吃顿饭再走?
我说我完全没这个意思。
他呵呵一笑:你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回头如果有缘再见,我请嫩吃饭!
我抱着鹰,送老人去停车场。
摩托车无比破,驼袋打着补丁,车把缠着胶布,挡泥板上糊满滇西北的红泥巴,车尾插着面小旗:骑行中国。
钦佩钦佩,原来还是个骑行侠。
我绕着车子转圈,说:大爷你都这么老了还这么有追求……注意安全,早点儿回家。
老人说这就是要回去了,回河南。
他说:年轻的时候总想出来走走,没有钱儿也没有胆儿,去哪儿都得开介绍信,也太麻烦。终于退休了,闺女女婿又拦着不叫出来……球(河南方言,语气助词)!再不出来瞅瞅就进棺材了……反正又不花他们的钱儿。
他说,哎呀不出来不知道哇,原来从河南骑到云南也不是那么难,头一个星期最难熬,屁股蛋儿疼,后来越骑越得劲儿。
他说,哎呀云南可好,庙多,山多,哪儿哪儿都好玩——就有一个地方不中:处处都吃米线,米线有啥好吃的?塑料一样,完全比不上烩面。
他还说,还有那些盗猎的也可气人,信球货(河南方言,意为“浑蛋”)!
他还说,不过还是出来走走好,每天都认识很多新朋友,随时能找到人说说话,比待在家里好多了……
……他叽叽歪歪了半天,人越老越唠叨,话匣子一掀开就合不上,老小孩儿一个。最强男神小说
我左腿站累了换右腿,终于等到他舌头刹住车。
他重重地拍我肩膀:挺好,这趟丽江也不白来,嫩这个小伙子俺看中,回头俺请嫩吃烩面。
我说拜拜拜拜……嫩快别客气了嫩赶紧走吧慢走不送。
摩托车突突突突发动了半天,开走了。
少顷,车又倒了回来。
我说你是我亲大爷行不行?咱能不能不聊了?
老人摘下头盔,手伸了过来:
……把俺秋裤还给俺。
我什么时候拿你秋裤了?!
他说:就是包着鹰的那块布。
(四)
第二天我就后悔了。
这扁毛畜生脾气比我还臭!
第一次喂食是场搏斗,它掀翻了饭盆,踹翻了水盆,五花肉片撒了一地。
我拿饭盆去扣它脑袋,它缩脖子,又猛地一蹿头,饶我缩手快,衣袖还是被撕开了个三角口子。
它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扯着脚绊满屋子并着脚跳。
扑腾腾扑腾腾,扑腾腾腾扑腾腾,一只翅膀大闹天宫。
我满屋子撵它,撞翻了啤酒塔,碰翻了烟灰盏,满地狼藉。
义工们害怕被啄,都不敢进屋,抻着脖子在门外挤成一团。
他们惜命,都装备上了护具,小S围着大围巾护住唱歌的喉咙,老谢捂着棉手套护住弹琴的手……小鲁带着头盔,摩托车头盔,奥特曼一样。
他手里还提着灭火器罐……恨死我了。
我说:小鲁你发什么癫?它是只鸟不是吐火龙!
小鲁说:冰哥,我想到一个办法帮你……
走走走走走!你笨成那样了还帮我?
我不睬他,走江湖跑码头许多年,奇人异士结交得多,我埋头翻电话簿。
联络了某驯鹰大神后方知晓,此鹰叫,别名土豹。
耶!威风!
上狂下鸟,怪不得如此嚣张。沧浪之水
大神说了,鹰、隼、鹫、鸢、雕、鹞、,其中最傲娇,指望打猎是不可能的,撒手就飞,一去不回,此禽绝情第一。
我说我没指望它给我逮兔子,但求收容期间能和睦相处,基本遵循一个文明礼貌的主客之道就行……起码别绝食哦。
大神哂笑:别指望建立浓郁的兄弟感情,是典型的认肉不认人,你搞点儿生牛肉喂饱了它就行。别用饭盆喂,要用皮手套直接递到嘴前。喂的时候姿态别那么高,人家不是鸡,不受嗟来之食。
还要吃牛肉?还要递到嘴前喂?
它傲娇,难道我就不傲娇吗?我是养了只鹰还是供了个祖宗?
大神看了照片,说伤的不算重,不用看兽医,也没兽医敢看,让它自己慢慢养伤就好。张嘴吐舌即为生气,养伤期间要尽量保障它有个好心情。
……那谁来保障我的好心情?
我懒得去喂它,安排小鲁去喂。
小鲁专门跑去北门坡买来电工手套,喂的时候戴着摩托车头盔。
大神的建议还真管用,绝食抗议结束了,牛肉它吃得欢……新问题来了,这家伙一天要吃40元钱的牛肉才饱啊!
隔壁小菜馆的老板高兴坏了,小屋的工作餐是他们家最便宜的杂酱面,顿顿要饶上好几头大蒜,他烦坏了。现在屌丝变身大客户,一天40元钱,一个月就是1200元钱。
我和小S、老谢捧着面碗叹气、心痛,小S的筷子挑起一粒小肉丁,说:它的伙食标准比我们三个人加在一起还高……
我一摔筷子,不过了!……老板,加菜!
老板夹着菜单,一个障碍跨栏翻过桌子,刘翔一般冲过来。
你们家三文鱼新鲜吗?
新鲜新鲜。
你们家松茸新鲜吗?
老板激动得快哭了:新鲜新鲜新鲜。
我说:那炒盘菠菜来吃吃……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摇晃了一下,一下子捂住心口。
我咳嗽一声,指着面碗说:……一人再加一个煎鸡蛋。
小鲁喂了几个星期后打死不肯喂了。
小屋的义工和我一样,都是很大方的人,从来不会怠慢客人。
他主要是觉得牛肉胆固醇太高,担心的血糖血脂太高而影响健康,故而试着减少牛肉分量。唉,人心不古,鸟心亦然,好心没好报……瞅瞅牛肉的体积分量,先是不动声色地吃完,然后立马翻脸发飙,小鲁被撵着啄,头盔花了好几块漆。
逃命时被门槛绊倒,头盔磕得变了形,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头拔出来。
我把它拴在门前的板凳上。
我说咱俩唠唠。
我说让街坊邻居评评理,看看你讲不讲道理。
我说:你一个月吃的牛肉比我三十年吃的都多,你吃了我们一头牛好不好!吃了我们一头牛还跟我蹬鼻子上脸,好心收留你,你踩着锅台上炕,你你你你讲不讲江湖道义。
它头一别,给我个后脑壳。
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好吧,客人不想当,那就当宠物吧,藏獒我都驯过,还怕治不了你这个鸟东西。
于是开始熬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