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西藏往事 · 1

浪荡天涯的孩子中,

有人通过释放天性去博得成长的推力,

有人靠历经生死去了悟成长的弥足珍贵。

我始终认为在某个层面上而言,

个体人性的丰·满和完善,即为成长。

民勤在春秋时是秦和西戎的辖地,东邻腾格里沙漠,北连内蒙古巴丹吉林沙漠,西接祁连山脉。我没去过那个地方,那是我兄弟成子的故乡。

我有两个过命的西北兄弟,一个是兰州胖子大松,一个是民勤散人成子。

成子和我一起在海拔5120 米的那根拉垭口旁经历过生死,他是我弥足珍贵的江湖兄弟。

成子六岁时生父罹患胃癌过世,欠下一屁股债。十一岁时母亲再嫁,继父的前妻亦是患病离世,膝下尚有三女一子。继父虽对成子极为关爱,但四个异姓弟妹并不接纳他和母亲。成子早早就忘了如何去争宠撒娇,学着如母亲一样忍辱负重。

他和大松一样,都是个早早就没有了童年的孩子,也和大松一样,不甘心一直活在儿时的抑郁中,一旦成年,立马热衷折腾,自觉或不自觉地投身于热闹的人生之中,来弥补童年的缺憾。

他在学校领导过罢课,在铸造工厂组织过罢工,在公司谋划过集体跳槽,在拉萨大昭寺广场上组建过一个神奇的“拉漂”组织。

成子曾经是我的队长—拉萨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创始人。

浪荡天涯的孩子中,有人通过释放天性去博得成长的推力,有人靠历经生死去了悟成长的弥足珍贵。天性终究逸不出人性的框架,对生死的感悟亦如此。我始终认为在某个层面上而言,个体人性的丰·满和完善,即为成长。这份认知,是以成子为代表的第三代“拉漂们”给予我的。

成子癫狂叛逆的前半生几乎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他刚刚启程的后半生几乎将是一个传奇。

他的成长履历貌似异端个例,实则是一场关乎人性本我的修行。

那时拉萨

成子是2003 年6 月18 日进藏的。花千骨小说

当时他被公司派往西藏开拓市场,算是变相充军发配。从兰州坐火车到青海格尔木,再换乘汽车前往拉萨。一行7 人被高原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唯有成子和司机表示对高原反应毫无压力。司机长年往返已经完全适应,初次进藏的成子则不明原因地安然无恙。

翻过唐古拉山口抵达海拔4700 米的那曲。成子的眼前出现了一幕幕似曾相识的景色,他疑惑,并且觉得好笑。司机打趣道,那你应该去一次拉姆拉措,在冰湖上看看自己的前世今生,说不定前世你是藏北高原上一只羚羊。

对于这种打趣,当时成子说:“切!”

十年后旧话重提,成子说:“嗯……”

在拉萨安顿后,成子迅速处于一种放养状态:母公司的资金链出现了问题,没人管他这个充军的小卒子,任由他自生自灭。返程的路费也没着落了,无所事事的成子靠晒太阳聊以度日。他一点儿也不着急,迅速扎根在了大昭寺门前的墙垣下。

那时,飘荡拉萨的神人很多,大都是常驻拉萨的全国各地的神人。神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酷爱晒太阳—和后来络绎不绝的背包客不同,那时候晒太阳的人没几个背单反穿冲锋衣,甚至戴墨镜的都很少。

那时拉萨远没有现在热门,买布达拉宫门票不用早起排长队,东措青旅刚起步,赫赫有名的平措康桑还没开张,资深的吉日青旅里半夜还有大老鼠啃鞋子,仙足岛还不到三家客栈,宇拓路午夜十块钱的烤羊蹄可以吃饱吃撑,翻过色拉乌兹就可以逃票去看色拉寺的喇嘛啪啪拍着巴掌辩经。

我们晒太阳的那面墙还没人管它叫“艳遇墙”。

那时晒太阳的“拉漂”是群好玩儿的人,分为几个不同的小圈子。每个小圈子类似于一个大家族,大家带着不同的往昔依偎在拉萨的阳光下,同吃同住,相互扶持守望,过着半共产主义的生活。名字在这里被简化成了最简单的符号,大家彼此之间只称呼外号,没人在乎你曾经的社会标签,除非你刻意倾诉,不然也没人刻意关心你的过往。

起初,不同圈子的人彼此是不太热衷交际的,基本是各玩各的,见了面只是笑笑打个招呼,然后各晒各的太阳,各发各的呆。

十年前的大昭寺门前是个让人忍不住去发呆的地方,那时的阳光是可以用来直接呼吸的。受想行识、眼耳口鼻舌身意全部被重启置于绚烂的阳光下,诵经声喃喃不绝,此起彼伏磕长头的人们近在咫尺,煨桑的烟亦近在咫尺,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不自觉地就让人沉默沉静深思。

我爱那时的大昭寺,没那么多所谓的背包客,没那么多咔嚓咔嚓的单反,没那么多猎奇的表情。有的是散落在广场不同角落的呼吸缓慢的一粒粒灵魂。我们靠着墙,相互依偎着,斜歪着躺着。有时也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永远滚烫的大理石地面,烙饼一样烙着我的大腿、我的后背、我的后脑勺,我苍白匮乏的青春年月。

那时大昭寺旁偶尔还会走来一只放生羊。它坠着红布条儿,慢条斯理地随着人们转经,偶尔路过我们的身旁,偶尔彼此淡定地侧目凝视一会儿。听说八角街历史上放生羊的数量一度不少,但我只赶上了尾声,只见过两回。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同一只羊,阳光把羊毛刷洗出透明的边缘,那只羊简直是笼罩着光环。它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一会儿,看得我毛骨悚然。那羊不怕人,也不叫,比狗还通人性。

那次以后大昭寺旁的放生羊绝迹,有个上一代的“拉漂”大姐和我说:“拉萨的一个时代快结束了。”

这句话到2007 年火车开通时我才觉得自己明白了。但到2008 年3 月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真心明白了。将夜小说

现在是2013 年了,我发现我其实早就彻底明白了。十年前,最后那只放生羊盯着我往死里看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明白了。……

陌生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成子天生一副爱折腾的脾性,他出现在大昭寺门前后,像条泥鳅一样三两下就拱开了原有的局面。他很迅速地把四五拨不同流派的人搅和在了一起。成子喜欢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和人讲话,一种介于亲和力和讨人厌之间的语气。

我记得他搭讪的第一句话:“你有火机没?”

我说,我没有。

他又问:“那你有烟没?”

我说,我没有。

他哈哈笑着拍我肩膀说:“太好了!那我请你抽一根‘兰州’。”

他掏出一根皱皱巴巴的烟,直接塞进了我嘴里。

很多年后,我听宋冬野唱歌,他唱:鼓楼的夜晚时间匆匆,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拉萨那个季节晚上九点才天黑,成子当年请我抽烟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晚八点,我们坐在大昭寺广场温热的地砖上,彼此是彼此的陌生人。

一根烟抽完后,我们依旧是陌生人,带点儿莫名温度的陌生人。

除了拉萨,我再没在这个世界上别的角落,以这种方式遇到过这样的陌生人。

成子慢慢变成了那个时期晒太阳的人里的交际花,那扇墙慢慢变成了一个半固定的沙龙,沉默的人们以他为轴心,开始彼此开口聊天。聊天人数逐渐增长,由起初几个小圈子拓展到部分厮混拉萨的穷老外,乃至部分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安多喇嘛。后来,慢慢演变成了大家每天轮流从幸福甜茶馆打一暖瓶八磅甜茶,大家边喝边聊。再后来,几个女生固定每天从雪域餐厅带两块酸奶蛋糕来,大家边喝茶边用脏兮兮的大拇指轮流抠着吃,一边各种断断续续地聊天。

那时闲聊的内容基本涵盖在四个主题下:一是如何省钱逃票,比如如何从八角街的巷子里翻墙进大昭寺,如何蹭墨脱兵站的饭,成子专门找了个本子记录大家的各种心得,那个手抄本一度风行在拉萨的穷鬼“拉漂”中,还被人摘抄精华发到了当时声名鹊起的磨坊户外论坛上,为我国的旅游票房事业狠狠地做出了负贡献。

二是彼此交流一些当时还算生僻的线路知识,聊一些想去还没去的地方,比如阿富汗和撒哈拉,比如当时还没太多人知道的泰北小镇PAI ,比如成子一直想去盖房子的色达五明佛学院,比如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比如如何去转鬼湖,如何走双湖,比如如何重走当年大卫·尼尔的进藏路,以及陈渠珍的羌塘路。

当时大家想去的地方后来陆续都去了,有不少人实现了当年的梦想,定居在了彼处,每年给我邮寄来五花八门的明信片。只剩下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迄今未完成。

三是彼此把有限的藏文化知识互相灌输传授,像萨迦教派曾经的辉煌,波密王的传说,阿底峡尊者的生平,等等。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大有人在,好几个人不仅会讲拉萨话,还会康巴藏语和安多藏语,几种不同藏语之间的语音差别几乎雷同山东话和广东话之间的差别。我也是在那时候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藏语对话,一直到今天都没忘记。

四是聊吃的,包括吃过的好吃的和接下来的饭辙。

那么浮躁的时代,大昭寺门前的闲聊算是一个难得的补习班。昆仑小说

那时候大家都穷,不论在内地有过怎样的经济基础,扎根拉萨后都变成了穷光蛋。没办法,那么大的藏地那么好玩儿的高原,谁不想痛痛快快地用脚丫子度量上几遍,谁不想多爬几座雪山多转几个神湖。人人都有个环球旅行的梦,几年走下来盘缠再省也是个小小的天文数字。那时候“穷游”的概念还没被烂炒成现在这么矫情,揣着足够包车的银子一路蹭车的事儿,大家还都不太乐意抹下脸来干,藏地路险多舛,上了车命就交给司机了,有钱干吗不给人家点儿?所谓能省则省,要省只能从日常开销中省。为了省银子,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朋友,我见过不止一个。后来“穷游”成了时尚,免费蹭车成了谈资,沙发客成了行为艺术。每当我遇到这些年轻的后来者时,总忍不住和他们讲讲当年那些也打工也行走的拉漂,讲讲生活方式和“生活表演方式”的区别。

当年的大昭寺前,成子是话题的枢纽人物,他总能把含着口水的话题落实在实践层面。他有个很神奇的本事,人再多也能搞到蹭饭的地方。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顿。

成子是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他每次都喊上一大帮人去所谓的蹭饭,是为了不伤到某几个真正穷光蛋朋友的自尊。很多次他所谓的蹭饭,我知道最后都是他自己偷偷结的账。

有一次我说:“成子是个好人。”

成子反问我:“咱们谁不是好人?”

在他当时的世界观里,还是坚信微笑是一定可以换来微笑的。

话说,我们谁最初的世界观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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