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是为了他

九月中,萧莨与祝雁停从帝陵返回京中。

去蜀州之前,萧莨特地见了一回屈烽,这人终于服了软,言语间对萧莨十分恭敬,并为之前的事情与之请罪。

萧莨既往不咎,没有为难他,只让他盯着北夷东部那些人的动静,适当时扶持一把,让之有与北夷汗王和小王子一战之力。

屈烽明白过来萧莨的用意,欣然领命。

之后又在京中多待了半个月,将这边要紧的事情处理安排妥当,萧莨才带着祝雁停和珩儿启程,率亲信兵马去往蜀州。

原本的长留王封地,在蜀州东南面一个十分贫瘠的小县城里,当年第一代长留王因参与夺嫡被外放至此,实则与流放无异。

贺熤带来的三万兵马扶持起小皇帝,又帮他夺下周边几个大镇,再有之后戍北军收下小皇帝诏令,蜀州全境因而在很短的时间内,不废一兵一卒,尽数投诚。

小皇帝登基时只有五岁,如今也不过七岁出头,在蜀州这边,真正掌权的是手握兵权的贺熤,而贺熤,又是萧莨的爪牙。

如此境况下,小皇帝其实很难有翻身的机会,改朝换代几乎已成必然。

可总有那么一些人,或是迂腐,或是别有心思,不愿真正看到萧莨将天下改姓,一心在为小皇帝谋划,太师张塬便是其中之一。

张塬虽是太师,手中权力远不及当了太傅的贺熤,但小皇帝听他的,那些向着小皇帝的人也隐以他为首,在蜀州这边,并不至于全无话语权。

但也仅限于此了,小皇帝的政令,甚至出不了蜀。

十月初,萧莨入蜀,贺熤带人出了南都府百里迎接。

南都府是蜀州首府,小皇帝登基后没多久,就自封地县城迁至此处,扩建了当地官邸作为皇宫,连这府名都改作了南都府。

见到贺熤,随行的大嘴巴倏地从车窗里钻出去,扑腾着翅膀去啄贺熤的脑袋,被祝雁停呵斥了才讪讪飞回。

大嘴巴哼哼唧唧地在鸟架子上跳来跳去,祝雁停看着有些好笑,想着这蠢鸟本就是贺熤送去京中的,难怪这副德性,也不知道当初贺熤是怎么教的。

萧莨端坐在车中,忍着车里的鸟叫声和孩子笑声,叫了贺熤过来说话。

贺熤拉马过来,与他们的马车并行,在车外与萧莨回话。

萧莨问他:“蜀州可有异动?”

贺熤啧啧道:“王爷半月前叫人送回来的那几个贼人,被割了舌头扔去太师府门口,张塬看到人之后那脸色,啧,当真是精彩绝伦,不过王爷这回入了城中,还是得谨慎着些,这厮是个不安分的,谁知道又会打什么主意。”

萧莨皱眉:“他们将我叫来蜀州,是想做什么?”

“应当是想提让小皇帝入京之事,之前他们就已跟我提过几回,都被我回绝了。”

这倒是不稀奇,先头那道暂不入京的圣旨,本就是他们下的,小皇帝身边这些人,怎会不想他入京,只有真正入了圣京城,进了甘霖宫,这个皇帝才能称得上正统。

萧莨心中有数,贺熤又提醒他:“小皇帝身边有个老太监田炳,也深得他信任,此人也是个心思刁钻的,王爷须得多留个心眼。”

“嗯。”

又与萧莨说了些城内的事情,贺熤纵马去了前头领路。

祝雁停听罢,托腮与萧莨道:“这小皇帝身边,还真是个个都不安分啊。”

“小打小闹罢了。”萧莨并不在意。

他之前没叫贺熤强行处置了小皇帝身边这些跳蚤,无非是打天下还需要扯着小皇帝的旗帜,暂且不好做太过,如今顾虑却是少了许多。

祝雁停就喜欢看萧莨这般自信的模样,没忍住勾了勾萧莨的手,手指在他掌心里挠了几下,萧莨睨他一眼,面色淡淡。

祝雁停的眼中泛起明亮的笑意,勾住萧莨的手不放。

萧莨静静看着,眸光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四目相对,都未出声。

“父亲!爹爹!珩儿想去骑马!”

煞风景的小破孩凑过来,大咧咧地往俩人中间挤。

萧莨不着痕迹地抽了手:“不许去。”

语气里是不容拒绝。

“为什么不许?”小孩不乐意。

祝雁停捏了捏儿子的脸:“你父亲是为你好,这是在外头,出去骑马不安全,等以后回了京,爹爹带你去马场玩。”

“噢。”珩儿乖乖听话,高兴地在祝雁停身上打滚。

萧莨觑了他们一眼,转开视线。

入南都府的当日,小皇帝在那由官邸扩建而成的皇宫里设国宴,招待萧莨,和随行而来的京中官员,以及这蜀州的地方官。

召萧莨入京的圣旨三个月前就下了,同时传召的还有京中的内阁、六部大臣,和各州的州官。

但萧莨拖了三个月姗姗来迟,京官只带了无足轻重的几人,其他州上的官员,更是一个没让他们来。

皇帝传召,如此敷衍应付,甚至抗旨不遵,萧莨这番做派,当真全然没将小皇帝放在眼中。

小皇帝身边那些拥趸者,自然是恼的,却不能拿他如何,治罪吗?只怕今日治罪,明日萧莨就能将他们,包括小皇帝都杀了。

但什么都不做,任由他如此嚣张,又始终不甘心。

于是国宴开始没多久,御座上的小皇帝就开了口,亲自发难。

“承王为何接到传召迟迟不入蜀,反先回去了一趟京中?朕让你将聪王活着带来,为何他会葬身火海?还有京中内阁和其他州的官员,为何你不让他们来见朕?”

京里跟来的官员略略惊讶,像似没想到这小皇帝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不过这小娃娃这么丁点大,说这话必然有人在背后教他。

萧莨淡淡抬眼,御座之上的孩子看起来比珩儿大不了多少,话说时虽强撑起气势,实则听着依旧稚声稚气,面庞更是稚嫩,虽是质问,看着他的眼中却满是惧意。

他原本,……并未打算为难这个孩子。

对上萧莨冷冽的目光,小皇帝衣袖下的手慢慢握紧,止不住地战栗,下意识地去看太师张塬,那人低着头,却并不看他。

大殿中沉寂了片刻,谁都没敢出声,直到萧莨缓声开口:“南征的许多后续事情亟待解决,故拖延了些时日,且出来这么久,怕京中再出什么岔子,才会先回了一趟京。”

“聪王是自焚的,臣赶去时他已葬身火海,并非臣本意。”

“不叫那些官员来此,是因天下局势未平,随时都可能再起风波,怕他们离了任上会出事,且南边几州刚经过战乱和水灾,百废待兴,离不得人,陛下想见他们,日后总会有机会。”

可说来说去,有再多的理由,对皇帝圣旨置之不理,仅凭摄政王一句话,就通通不来面圣,未免太过荒唐。

但这些话从萧莨嘴里说出,又似理所当然,即便明知道他这么做更有可能是故意给小皇帝难堪,他们还说不得什么。

萧莨又添上一句:“臣为何要回京,自然还有些其它的原因,陛下不如问问张太师,想必他心里应当清楚。”

“……王爷说笑了,下官怎么会知道王爷为何回京。”张塬强作镇定道。

他自然不会承认,派人去掳劫长历帝之事,他们本想以长历帝为筹码,为小皇帝巩固皇位,但如今希望落空,便没有再提的必要。

萧莨意义不明地扯了扯嘴角,神色中尽是冷意,小皇帝见之愈加坐立不安,脑门上的汗都冒了出来,完全忘了还要说什么,下意识地附和他的话:“承王说的也对……”

张塬微不可察地蹙眉,小皇帝已不想再问,正要让萧莨坐下,他身边的老太监忽地抬手,轻按了按他肩膀,小皇帝身子一凛,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支支吾吾道:“那……承王能否让朕进京去?”

“陛下这话说错了,”萧莨平静纠正他,“陛下若想进京,臣怎敢拦着,只是当年毅宗皇帝有旨,陛下这一脉不能入京,臣也不敢忤逆先皇旨意。”

“那难道天下一统之后,陛下也继续留在蜀地吗?”张塬冷声问他。

“待到那日,若有必要,迁都便是。”

若有必要……这四个字听着就耐人寻味,在场之人免不得有心下嘀咕的,这若是到时皇帝换了,岂不就没有必要了?

张塬的面色已十分难看,那小皇帝快要吓哭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莨又站了片刻,见他们已无话再问自己,拱了拱手,淡定坐回去,继续喝酒。

亥时,国宴散席,萧莨回去住处。

他们一家就住在这宫里,最西边辟了个单独的院子给他们,院内院外把手之人都已换成萧莨带来的亲卫。

萧莨被人扶着进来,一坐下祝雁停赶忙叫人送热水来,忙着给他擦脸脱鞋松头发,又亲手去泡了解酒的蜜水来,喂给萧莨喝。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啊?”

祝雁停以为,那些个人应该不敢灌萧莨酒才对,转念一想,或许是连日舟车劳顿,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去参加那劳什子的国宴,才会如此。

热帕子盖上脸,萧莨闭目躺在榻上好一会儿,渐渐缓神。

祝雁停坐在榻边,又给他重新换了条帕子,盖到他额头上。

萧莨攥着祝雁停的手,将他拖下去,手按着他后脑将他压向自己,咬住他的唇。

尝到萧莨嘴里过于刺激的烈酒的味道,祝雁停有些头晕目眩,总算明白过来,难怪他会喝醉,这酒也太冲了,那些人只怕是故意的。

“……你到底醉了没有?”

萧莨缓缓睁开眼,目光不甚清明,但也不至不省人事。

祝雁停趴在萧莨身上,捏着帕子给他擦脸:“他们给你喝这么烈的酒,莫不是想看你醉酒失态,好趁着你喝醉了,叫你答应小皇帝回京之事?”

萧莨轻嗤一声。

祝雁停没忍住笑:“竟这般天真,真当你是傻子,任他们戏弄呢。”

见萧莨一副似醉似醒的模样,面庞在火光下更显英俊,祝雁停有一点心痒,贴过去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鼻尖,再是面颊,最后是嘴唇。

萧莨像似被安抚了,搂住他,翻过身,头抵着他肩膀,久久不动。

祝雁停轻抚着萧莨的背,随口说道:“也不怪他们急,若是进不了京,想要阻止你改朝换代,更是难上加难,总要再垂死挣扎一下,说起来,之后你打算如何处置那小皇帝?”

萧莨贴着祝雁停,低喘着气,回答:“他若听话,养着便是。”

“那也是,毕竟你是想让他禅位,真将人杀了,只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祝雁停说着又免不得担心,“可若不斩草除根,总归是隐患,不单是他,天下还有那么多祝姓王爷,他们又要如何处置?”

萧莨撑起半边身体,垂眸盯着祝雁停的眼睛,轻眯起眼:“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他们?”

祝雁停也很为难,萧莨答应祭祀供奉衍朝皇帝,但尚还活着的祝家人总归是麻烦,他既要让祝家皇帝名正言顺禅位给他,就不能将祝家宗室都杀尽,甚至还得留着爵位养着他们,可若是这样,谁能保证之后这些人不会再反?

但祝雁停他自己也是祝家人,他说不出劝萧莨赶尽杀绝的话。

祝雁停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萧莨翻身从他身上下去,坐起身,背对着祝雁停,神色已恢复平静。

祝雁停贴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都支持你。”

萧莨淡道:“我不会杀了他们,会将他们俱都迁去京中,不再给封地,日后仅嫡长一支按降等袭爵,不再给其他子嗣恩封。”

也就是说日后只有嫡长子能降等袭爵,若无嫡长,爵位直接收回,这些人再多生一百个孩子都白搭。

经过这么一场天下大乱,祝家的亲王只剩下不到五个,郡王也没了大半,将这些人俱都圈养在京中,很难扑腾起什么水花来,两代之后,就不会再有祝姓王爷,用不了几代,应当就能将爵位全部收回。

祝雁停轻出一口气:“……你已走到这一步,便是硬抢了天下,其实也没什么,若是当真为难,便算了。”

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又有哪个非但不对前朝宗室赶尽杀绝,还为之保留爵位的,岂不是自找麻烦?

萧莨闭了闭眼:“年幼时,我曾在祖父的书房里,读到过一本当年承瑞皇后留下来的札记。”

“嗯?”祝雁停不解其意,安静听着。

“那札记里记录了他与景瑞皇帝一起的许多事情,他们二人最担心的,就是后世萧家与祝家之间不得善终,承瑞皇后特地留下这本札记,想必是为了告诫萧家后人,我不能让先祖失望。”

祝雁停愣了愣,再说不出话来,他将萧莨抱得更紧。

他与萧莨的缘分,是百年前就注定的,萧莨不想让先祖失望,他也不想。

又或许,萧莨这么做,是否还有另一层原因,……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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