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各有志

在高楼上凭栏而坐,十里长街、明灯映雪,尽收眼底。

少年郎们吃着茶果谈笑风生,高声议论着京中大大小小的新鲜趣事,祝雁停眼眸低垂,轻抚茶盖,嘴角噙着笑专注聆听,并不多言。

萧莨赠与他的那盏枫叶花灯就搁在手边,有微风过,灯中烛火晃晃悠悠,烛光散碎,一如他眸中带笑的目光,难以琢磨。

萧莨与祝雁停相对而坐,视线掠过他的眉目,微微一顿:“你……为何会去国子监上学?”

祝雁停随手抛了粒花生米进嘴里,笑言:“萧大人是想问我为何不去宗学吗?”

萧莨安静看着他,祝雁停摇头:“去国子监好歹能学些真东西,宗学早已名存实亡了。”

萧莨眉峰微蹙,祝雁停说的,却也是实情。

祝家子孙早已人丁凋零,且大多不在京中,这些人又多是纨绔,镇日里醉生梦死、穷奢极欲,能安得下心来念书的恐怕寥寥无几。

“……之前并未见过。”

祝雁停低笑:“萧大人还在国子监念书时,我尚且被家事所扰,无心向学,去岁才入的国子监,彼时萧大人已高中探花,去了工部,自然不曾见过。”

祝雁停说得坦然,萧莨略有意外,怀王府的事情,他也曾听说过。

怀王府与他们承国公府同是景瑞皇帝的后人,第一代怀王是景瑞皇帝的第二子,怀王这一脉从景瑞朝起就一直留在京中,从未就藩。而他们承国公府的爵位,则袭自承瑞皇后,承瑞皇后是大衍朝除开国皇后外唯一的男后,其与景瑞皇帝有一女,封承国公主,公主随了皇后姓萧,后招婿生子,才有了之后的承国公府。

只是如今五六代过去,两家关系已经疏远,承国公府因着军功在朝中依旧声名赫赫,怀王府则早已没落,若非前两年因为袭爵之事闹出风波,京中之人怕是都要忘了京里还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王府。

祝雁停说的“家事”多半就是指的那场风波,无非是嫡母早逝,继母不慈,老王爷昏庸,宠幸偏袒继妻幼子,闹着要换世子,叫全京城的人看了场笑话,直到两年前老怀王病重辞世,新怀王承袭爵位,一切才尘埃落定。

祝雁停与如今这位怀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那出闹剧中,想必也受过诸多波及。

面前的少年郎一派云淡风轻的悠然之态,萧莨有些摸不准,他脸上的笑究竟有几分真意。

祝雁停抬眸,望向萧莨:“萧大人,我可否多嘴问一句?你为何不随你父兄一块从军?而是选择做文臣,去的还是最清苦的工部?”

萧莨端起茶盏,浅尝一口,沉默半晌,道:“我没有父兄的天赋,不会领兵打仗。”

“不会?”

“不会。”

萧荣凑过来,笑着为之解释:“我二哥喜欢闷在家中捣鼓那些小玩意儿,我看他适合做个匠人。”

祝雁停好奇道:“做匠人?”

“对,他会做木雕、泥雕、沙雕,最灵活的就是那双手,进工部很适合他啊。”

萧莨低声呵斥萧荣:“不得胡说。”

“我哪有胡说。”

祝雁停定定望着萧莨,眉目含笑,轻勾唇角:“我能理解,人各有志罢了。”

萧莨扶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夜色更沉,外头的雪似乎又大了些,满街华灯映着霜雪,如梦似幻。

祝雁停伸手出栏外,接了一片雪花至掌心,细细看了片刻,笑着呢喃:“这上元节的花灯会年年都有,我却还是第一次得见,凑巧又碰上落雪,也算别有一番滋味了。”

萧荣笑吟吟地接腔:“我二哥也是第一次来,我拉他出来放放风,他还不乐意。”

萧莨嗓音淡淡:“既然年年都有,以后机会还多得是,何必特地冒着风雪出来。”

祝雁停不赞同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明岁再来,或许便不是今日这番心境了。”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说话时始终凝视着萧莨,眼中含笑,仿佛意有所指,又似随口无心之言。

萧莨没有接话,眸色略沉,移开了目光。

从茶楼出来,已至戌时末,怀王府的家丁将马车赶来,萧荣见状问祝雁停:“你这就回去了吗?”

“不早了,府上有宵禁,得早些回去。”

祝雁停说罢,与立在一旁的萧莨点点头:“萧大人,下回见。”

萧莨沉下声音:“郎君慢走。”

祝雁停上了车,马车辘辘而去,只余积了雪的地上碾出的两道深浅痕迹。

萧荣笑着感慨:“这位怀王府的小郎君,还挺好相处的,没什么架子嘛。”

灯火映在萧莨的黑瞳中,半晌,他道:“宗室之人,我等不宜结交,以后在书院碰上了,也尽量远着些。”

萧荣愣愣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

“走吧,今晚你玩够了,我们也回去吧。”

萧莨已提步离开,萧荣只得匆匆与同窗们招呼一声,跟上去,嘴里嘀咕:“既然不宜结交,做什么先头还要答应与他一块喝茶……”

回答他的,只有萧莨沉默的侧脸。

亥时二刻,祝雁停提着花灯缓步走进王府大门,尚未进二门,怀王身边伺候的人便迎了出来,说王爷请他去书房一趟。

祝雁停将花灯交与身旁的小厮,吩咐道:“先送去我房里。”

来人将祝雁停引去书房,怀王祝鹤鸣正在伏案作画,见到祝雁停进来,搁了笔,示意他坐。

下人上来热茶,祝鹤鸣将房中伺候的人挥退,只余兄弟二人,祝鹤鸣打量着祝雁停,笑问他:“花灯会上可还好玩?”

“尚可。”

“见着人了吗?”

祝雁停抬眸,似是想到什么,眼中有转瞬即逝的笑意:“见着了。”

“他如何?”

祝雁停的眸光动了动:“……是个好的。”

祝鹤鸣注意着祝雁停脸上神情的变化,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镇纸:“雁停,你果真想好了?”

祝雁停轻吹了吹手里的茶,淡道:“兄长说过的,我们只有站得更高,别人才没法将我们踩下,不是吗?”

祝鹤鸣深深望着他,眼瞳微缩,化作一声叹息:“委屈你了。”

“能为兄长分忧,有何委屈。”

祝雁停不在意地摇头,复又笑了:“我不去,我们也没有别的姊妹能去,再者说,那位萧家二郎,怕是不喜女子,萧家,是我们仅有的机会。”

“你若是不愿,不必如此。”

“并无不愿,”祝雁停的手指轻扣茶盏,低声喃喃,“我愿意的,我们怀王府也是景瑞皇帝的后人,凭什么,就不能争一争。”

况且细算起来,他们也确实是有机会的。

景瑞皇帝是大衍中兴之主,与继位者永毓帝曾共同开创过数十年的衍朝盛世,只是自永毓帝起,皇室一脉便一直子嗣不丰、人丁单薄,接连两代帝王都仅有一子,到了先帝这一辈,倒是还有兄弟三人,但因一场夺嫡之变,其一身死,累及妻儿,另一则被封了个长留郡王赶去蜀地,先帝登基后还曾下明旨令其及其子孙后人永世不得归京。

及到当今皇帝,因着早年接连夭折了数名幼子幼女,皇帝深受打击,心性大变,封了唯一的异母兄弟为皇太弟,从此一心修仙向道,不问政事。因此,除去皇太弟和被赶出京的长留王,往上数几代,竟是他们怀王府与皇室血缘最近,只怀王府向来低调惯了,既有储君,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他们。

可若是皇太弟没了呢?

皇帝虽无心政事,却非全然昏庸无能之辈,朝堂上内阁与储君两派分庭抗礼,彼此制衡,他尚且能坐稳皇位,但皇太弟正值壮年,风头必然日盛,当初立储是迫于群臣压力,原非皇帝本意,陛下对这位储君的忌惮,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只要扳倒了皇太弟,再有手握天下近四成兵马的萧家支持……

即便如今祝家江山已岌岌可危,但只要有机会,谁又能不垂涎那九五至尊之位。

祝鹤鸣未有接腔,见祝雁停手里的茶盏空了一半,拎起茶壶,亲自给他添满。

一盏茶喝完,祝雁停起身告辞,祝鹤鸣叮嘱他:“无论如何,万事小心。”

“我知,”祝雁停应下,“不过要成事,还得麻烦那位刘首辅运作一番。”

祝鹤鸣勾唇:“不必多虑。”

祝雁停不再多说:“那弟弟先行告退了。”

“去吧,你嫂子今晚亲手炖了汤,给你留了一碗,还在厨房热着,记得叫人去给你拿。”

祝雁停谢过,退出书房,回去自己住的翠竹院。

那盏枫叶花灯被搁在他房中窗台边,烛火隐隐绰绰,只剩下最后一截灯芯,祝雁停立在窗边,指腹轻轻摩挲着灯纸,火光在他漆黑的双瞳里跳动,再沉入眼底。

小厮端着热好的汤进来,祝雁停接过,抿了一口,淡声问:“阿清,你说……那位萧家二郎如何?”

叫阿清的小厮想了想,踌躇回答:“萧家郎君相貌自是一等一的好,别的小的倒也看不出来。”

祝雁停闭眼,眼前似乎又浮现起那人乌眉似剑、眼若星辰的模样,轻声一笑:“你说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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