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生辰礼物
景瑞五年,冬。
早朝之时,一众朝臣再次老生常谈起了立后一事,祝云瑄木然地听完他们慷慨激昂的请奏,没有任何表态,直接宣布了退朝。
群臣长跪在地不愿起身,御座上的皇帝却早已拂袖而去。
三年的时间,祝云瑄越来越有了皇帝冷漠威严说一不二的气势,从前梁祯说他性子软坐不稳这个位置,如今他不用倚靠任何人,也终于将这个皇位给彻底坐稳了。
梁祯终究还是错了,太过看低了他,他也并非没了他就不行。
如今天下太平,除了南边偶有海寇来犯,算得上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唯一叫满朝文武、天下臣民都担忧挂心的,便是一直虚悬的中宫后位。
因为立后一事,皇帝和朝臣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次次升级,前头祝云瑄还会以各种借口搪塞,最近这一年,他已经连借口都不找了,所有要求立后纳妃的奏疏尽数留中,每每有人在朝会上提起,便直接宣布散朝。无论群臣如何跪地恳求,甚至以死相逼,都无动于衷。
正值壮年的皇帝不立后、不纳妃,后宫空虚,膝下无一子嗣,流言四起,祝云瑄不管不顾,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午后,见着外头下了好几天的雪停了,祝云瑄在殿外的回廊下站了片刻,淡声吩咐高安:“随朕去外头走走吧。”
“陛下想去御花园赏景吗?奴婢叫人给您备步辇吧?”
祝云瑄不置可否,高安便当他是答应了,难得祝云瑄有心情出门,立刻鞍前马后地安排起来。
这几年若非必要的庆典祭祀,别说去宫外,祝云瑄连这甘霖宫的门都很少出。步辇抬着他沿着皇宫纵横交错的小道一路往后头走,祝云瑄抬头,望向灰惨惨的天际,许久,才轻轻闭了闭眼睛。
正恍惚间,前方忽然响起一声重物砸地的声响,祝云瑄收回心绪,皱眉望过去,一团雪球在地上碎开了花,砸中的还有一只瞬间断了气的麻雀,一侧的宫墙后头,有人影倏地一下从枯树枝上缩了下去。
高安提起嗓子冲宫墙那头呵道:“谁躲在那里?!出来!”
那是一座荒凉破败的宫殿,宫门紧闭着,看着跟无人居住一般,侍卫上前去破开了门,抖抖索索的孩子爬出来,匍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打我……”
祝云瑄的眉蹙得更紧了些,他已经认了出来,面前这个瘦弱不堪、衣衫单薄破旧的孩子,是他的九弟,祝云琼。
当年梁祯赐死了宸贵妃却留下了这个孩子的性命,一直将之软禁在这里,几年过去,祝云瑄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孩子的存在,甚至三年前梁祯离开时还曾再次以这个孩子要挟过他,他也没有将之斩草除根。
几年未见,祝云琼已有八岁,却过于瘦弱看着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如今战战兢兢地跪于他面前,哪里还有半点祝云瑄记忆中被宠坏了的小霸王的影子。
祝云瑄沉下声音:“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小孩吞吞吐吐道:“砸……砸麻雀,我饿……”
祝云瑄示意高安:“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诺。”
望着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孩,沉默片刻后,祝云瑄仿佛叹气一般,吩咐人道:“传方太医去甘霖宫。”
被带去甘霖宫,梳洗干净又吃了一顿饱饭的小孩终于回过了神,认出了祝云瑄这个哥哥,怯生生地望着他,祝云瑄将人叫到跟前,问他道:“你平日里都吃不饱饭吗?为何要砸麻雀?”
小孩摇了摇头,耷拉着脑袋,回答他:“嬷嬷不给吃,我只能吃她们剩下的,我饿,就偷偷砸麻雀,砸中了就从树上翻出去捡回来,趁着她们不注意烤了吃。”
祝云瑄拉起他的手,看了看他满是青紫痕迹的手臂:“这怎么弄得?”
“嬷嬷打的,我不听话她们便打我……”
祝云瑄冷了目光,没有再问,叫方太医将人带去偏殿诊脉,高安已经回了来,与他回报说都问清楚了,九皇子这些年都被关在那座宫殿里,那里虽非冷宫却与冷宫无异,里头统共也没几个伺候的人,都是混不吝的,见没人管他便怠慢虐待他:“陛下放心,奴婢已经叫人将那些胆大包天的东西都押下了,过后会重新安排些人过去伺候九殿下。”
祝云瑄不言,神色愈加黯了几分。
两刻钟后,方太医过来禀报,他已经给九皇子仔细看过脉象,这孩子在长身体的这几年亏了身子,落了病根,以后都会身子虚,只能慢慢调理着,想要痊愈怕是没可能了。
祝云瑄?一时?无言,方才在回来的一路上他的心里几番起了杀机,到了此刻,忽然又心软了。
总归还是个孩子,身子骨也不好,便是留着他一条命也没什么,就当……就当给他的暥儿积福报吧。
怔忪片刻后,他叮嘱方太医道:“以后按时去给九殿下看诊,要用什么药直接开就是,不要有顾虑。”
再吩咐高安:“给他换个干净些的地方住,多拨几个有经验会照顾孩子的嬷嬷过去,别再叫人亏待了他。”
高安告诉他祝云琼已经在偏殿睡下了,祝云瑄点了点头:“让他睡吧,等他醒了,就送去新安排的住处,你盯着点下头的人。”
“诺。”
高安应下,麻利地去吩咐**办事情。
祝云琼睡了一觉醒来,被送走之前再次被祝云瑄叫到了跟前。望着小孩带着畏惧与感激的晶亮双眼,祝云瑄的心中更软了一些,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吧,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缺什么就来与朕说。”
小孩乖巧地应下,与他谢恩:“谢谢皇帝哥哥。”
祝云瑄微怔,嘴角难得地泛起了一丝笑意。
打发走了祝云琼,高安将刚刚收到的信递过去给祝云瑄,是祝云璟寄来的,这几年祝云璟依旧每两个月会寄来一封信,在信中事无巨细地与祝云瑄说起关于那个孩子的点滴,即便祝云瑄的回信里从来都避而不提那个孩子。
三年前祝云璟带着才刚满月的孩子独自去南疆,总算没有白费功夫,在南疆待了半年,孩子那一身从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基本都好了,只还比别的孩子体弱一些,后头这么几年细细调养下来,已经与寻常孩子无异。
祝云瑄再未见过那个孩子,?午夜?梦回时只有那日孩子从他怀中被抱走时嚎啕大哭的模样,每一次他看着祝云璟写来的信,想象着孩子可能的相貌,心头的空洞和茫然便更深一分。
原以为将人送走就能逐渐淡忘、释怀,到了如今才发现,一切都是徒然。
就连‘暥’这个看似祝云璟随口喊出的名字,也是当日孩子病危时,他心烦意乱之下在纸上写下的字。
日日安。
这是他对那个孩子唯一的期望,他知道,祝云璟也知道,只是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有提。
祝云璟在信中说准备等明年开了春就给暥儿开蒙,请了江南隐世的大儒到家中教导他,字里行间都在提醒着祝云瑄,既然不想立后没有别的子嗣,便不要耽搁了暥儿,早日将他接回,做正统继承人教导方是上策。
祝云瑄神色黯然,同一件事情三年来祝云璟从来没有放弃过劝他,是他自己一直走不出来,不肯释怀罢了。
后头祝云璟还说了一些孩子们间的琐事,说暥儿是家中三个孩子里最乖最听话的,性子柔软分外招人疼,哥哥们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争也不抢,谁见了估计都要偏爱他几分。
再说起下个月就是暥儿三周岁的生日,叫祝云瑄不要厚此薄彼,也该给这个小“侄子”下赏赐。
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定国公府有两个世子,大儿子日后要继承的是定国公的爵位,二儿子承的则是定国公夫人的爵位,皇帝对定国公府青睐有加,两个世子每年生辰都必会下厚赏。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几乎没在外人面前露过脸的小儿子。
祝云瑄对暥儿几乎是不闻不问的,逼迫着自己不要放太多感情和心思到那个孩子身上,祝云璟怎会不知他那些纠结的心思,却故意要在他面前提起,就是想要他真正正视暥儿的存在。
见祝云瑄看着信忽然又愣了神,手边的茶都快凉了,高安示意人过来给他换一杯,轻声喊他:“陛下……”
祝云瑄回过神,轻抿了一下唇角,吩咐高安道:“去按着上次给定国公世子生辰时备的赏赐再备一份一样的,送去闽州……”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坐榻边的窗台上,那一排竹编的玩偶已经在那里摆了有好几年,虽有小太监时常擦拭一尘不染,颜色却都已变得黯沉。
当年……当年梁祯说的那句“臣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能留给他了,还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他”,他其实一直都记得,只是一直以来他对孩子的态度都是逃避,连自己都不敢送东西给孩子,更别提是帮梁祯送。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再次开口:“将那些竹编玩偶也一并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