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支离破碎
甘霖宫。
来禀事的官员尽数低垂着头不吭声,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冷声问道:“他自己怎么说的?”
钦差回来之后案子便已移交给了刑部与大理寺,刑部尚书上前一步,谨慎答道:“曾阁老说他教导子孙无方,铸成大错,愧对陛下信任,无颜再见陛下,恳求陛下将他……从重处置。”
祝云瑄心中一沉:“……他真的这么说的?”
“是,以曾阁老名义在秦州大肆圈地敛财的是他的长孙曾晋和两个侄孙,族中旁亲亦有参与,圈地之风在秦州、豫州等地盛行已久,屡禁不止,盖因依托了显王之势,早年他们还只是占那些无主之地,后头就演变成了侵占民田,曾阁老的子孙和族人是这几个月才被人拉入伙,所占民田却已多达五百顷。”
“曾淮他事先知情吗?”
“应当是不知道的,臣等去他家中时,曾晋已被曾阁老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只剩一口气吊着,曾阁老在地上长跪不起,直言愿以死谢罪。”
祝云瑄恍然,回想起当日在曾淮隐居的家中见到的清贫景象,他的老师从来就不是贪图富贵享乐之人,他信他是不知情的:“拉他们入伙的是何人?”
“……是显王,据那曾晋交代,是他在酒楼里结识了显王府的一个管事,被对方一番言辞蛊惑给说动了,才瞒着曾阁老联系了在老家的堂兄弟和族亲,让他们跟着显王的人做事,后头尝到了甜头,便越发变本加厉。”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他就知道这个显王迟早都是个祸害,没想到他竟连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们既说圈地之风盛行已久,为何之前从未有人与朝廷告发过?”
禀事的官员头垂得更低了些,支吾道:“早在先帝时,便已有人提过,只是……”
不用对方说下去,祝云也明白了,他的父皇怕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却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管而已,他这位堂伯父在当初昭阳帝登基时曾出过大力气,虽然如今对他这个侄子不那么客气,前头二十多年却一直唯昭阳帝马首是瞻,昭阳帝亦十分看重他。不过是多占了些地而已,昭阳帝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到后头这位显王便越发大胆了起来,不但他自己占,还拉拢其他勋贵和朝廷重臣跟着他一起干,借此笼络人心。
“还有就是,这事似乎与昭王也有干系。”
闻言,祝云瑄的眉头狠狠一拧:“昭王?又干他什么事?”
“臣等根据曾晋的供词,又去审问了显王府的管事,据他说用这个法子威逼利诱拉拢曾阁老,是昭王府的一个门客给显王出的点子,显王起先只想将昭王拉为己用,昭王府的人却与他说比起昭王……陛下您更信任曾阁老,只要曾阁老能在陛下面前多为显王说好话,日后想做什么都便宜。”
“他们好大的胆子!”祝云瑄又是一拳砸在御案上,这次却是彻底恼了,“去给朕把昭王叫来!”
“陛下不用着人去传召臣了,臣就在这里。”
梁祯缓步踱进殿内,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而后看向祝云瑄:“不知陛下传召臣来有何事?”
祝云瑄冷冷望着他:“撺掇显王去引诱曾晋,以此为把柄要挟曾淮,这事你认不认?”
梁祯挑了一挑眉,问那刑部尚书:“这事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把方才说的又说了一遍:“显王府的管事已经签字画押供认不讳,说确实就是昭王您的门客去撺掇显王做下的这事。”
“门客?哪位门客?本王府上一共也没几个门客,你说的是哪一位?”
被梁祯这么拿话一堵,那刑部尚书面上红白交加,好半日,才尴尬与祝云瑄请罪:“臣等没找着那人,又不好去昭王府上搜……”
梁祯一声嗤笑:“你们现在去搜便是,本王敞开大门让你们随便搜,本王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做下的这等事情?”
见他一派气定神闲之态,祝云瑄的面色更冷,沉声开口:“昭王留下,你们都先退下。”
待到人都走了,梁祯才笑着勾了勾唇角,问祝云瑄:“陛下,你这是要亲自审问臣吗?”
“事情是不是你叫人做下的?”
“是。”当着祝云瑄一个人,梁祯痛快地承认下来。
祝云瑄的瞳孔倏地一缩:“为什么?”
“曾阁老那个孙子,叫曾晋的对吗?是个不堪用的,三十好几了还是个九品詹事府录事,曾阁老起复官至内阁首辅,他想求着老爷子帮忙疏通疏通早日将他提拔上来,奈何这位曾阁老过于迂腐死板,坚决不肯,曾晋心生怨恨,被旁人一挑拨,自然就想着要从别的地方把没享受到的祖宗荫庇给捞回来。”
“朕问你为何要这么做?!”祝云瑄陡然拔高声音,眼中怒气翻涌,恨极了梁祯这副嬉皮笑脸之态。
梁祯嘴角的笑意淡去,眸色微沉,认真解释道:“去年的时候那位工部周郎中就曾找过臣,与臣提议过黄河改道之事,他说他先前就与工部尚书提过,当时恰巧曾阁老也在场,俩人将他痛骂了一顿,说他是妖言惑众、祸国殃民,勒令他日后都不许再在人前提起半句,臣却觉得这个法子十分可行且势在必行,只是要成事阻力必然不小,就不说以显王为首的那群人担心伤了他们的利益引得圈地一事暴露必会百般阻扰,曾阁老这些酸儒也定不会同意,一定会竭力劝阻……”
“所以你就将他们都处置了好踢开这些绊脚石?这就是你处理事情的办法?!”
梁祯轻眯起眼睛,缓缓道:“陛下,臣说过的,欺负过您的人臣都会帮您欺负回去,显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东窗事发本就是罪有应得。”
祝云瑄气怒交加:“那曾淮呢?!他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了不让他碍着你,便引诱他的子侄和族人做下这等事情?!朕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么帮朕了?!”
“若是那些人真能持身守正,臣让人引诱他们亦无用……陛下真觉得曾淮他适合做这个内阁首辅吗?没错,他是学问高、品行正,但他也过于守旧不思转圜,永远抱着那一套圣贤之道固步自封,他这样的做太子太师可以,做辅政大臣却万万不行!陛下您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他还一直撺掇陛下立后,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让陛下远离臣,这样的老匹夫留着有什么用?!”
祝云瑄红着眼睛冷笑:“朕选错了人?你是觉得朕身边只能有你一个,事事都听你的你就满意了是吗?!严士学是如此,曾淮又是如此,你将朕身边的亲信之人一个一个拔除,不过就是想要朕永远都被你掌控着,做被你摆布的傀儡皇帝!”
梁祯的目光更沉:“陛下就是这么看臣的?”
“朕说错了吗?自朕登基起,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什么时候尊重过朕的意愿?你看不惯朕立后,看不惯朕重用他人,你一次又一次地折辱朕,在朕的身上刺上屈辱的印记,甚至逼迫朕吃下那叫朕生不如死的生子药!你从来就没把朕当人看过!朕不过就是一件你的物件,你要占为己有,要朕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事事都依着你,你凭什么?!”
祝云瑄赤红的双眼里满是恨意,痛苦宣泄着:“你做这些做了便也罢了,偏偏还要打着为朕好帮朕的旗帜想要朕感激你,惺惺作态叫朕作呕!在你眼里别人都是错的,都该死,都不配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只有你是对的,你最有本事,既如此,不如朕现在就把这个皇位让给你好了!”
梁祯拧着眉上前一步,扣住了他的肩膀:“够了,别再说了。”
祝云瑄狠狠一推,向后退了开:“为什么不说?!昭王敢做不敢听吗?!昭王不是最寡廉鲜耻吗?!怎么?这会儿听不得朕说了?!朕欠你什么了?!即便这个皇位是你帮朕得来的朕该还的也都还清了,你凭什么再这么逼迫朕?!凭什么?!”
说到最后他抬起手用力两拳捶到了自己肚子上,忍着那处瞬间传来的剧痛痛苦地弯下了腰,瞪视着梁祯眼泪簌簌而下:“你还想要朕给你生儿子?荒天下之大谬!朕恨透了这个孽种!只要一想到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朕就恨不能将他生挖出来再挫骨扬灰!”
祝云瑄栽倒下去,梁祯终于慌了神,一步冲上去将人抱住,回头冲退去了殿外的高安大声吼:“去传太医来!”
祝云瑄的脸上已没有了半点血色,痛得满头都是冷汗,被梁祯抱着,望着他的眼睛里没有丁点温度:“朕不会让你如愿的,你死心吧,永远不会……”
“别说了,”梁祯恍恍然地低下了头,用力将人抱住,“我求你……别说了。”
祝云瑄空洞的目光落在御案之上的那块玉石上,泪水模糊了眼睛。艰难地将之伸手抓过来,用力掷向地上,刺耳声响过后,玉石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