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所谓取舍
景瑞二年的夏天过得并不太平,五月下旬时,豫州传来急报,黄河多处决堤,洪涝泛滥,十数府县数十万百姓被波及,朝廷连下几道圣旨,拨银赈灾,并下令临近各州府县紧急调配粮米,收容安置灾民。
到了六月中,灾情刚刚缓和一些,豫州下头的一个县又传来消息,管辖境内出现疫疾,从刚开始的一个村到如今短短十余日便已蔓延至全县,且还有不断向外扩散的趋势。
洪灾之后出现瘟疫已是常态,但扩散得如此之快却是叫人始料未及。起初疫情冒头时,当地县令还想瞒着,将那一整个村子的人圈起来,只派了几个赤脚郎中去瞧了瞧,分发了草药,以为并不严重。哪曾想之后临近村落便接二连三的有人病倒,一个传染一个,很快整个县里两万余人便倒下了近七成,那县令也是个胆小怕死的,这个节骨眼上竟丢下百姓举家跑了,还是隔壁县的见势不对,这才赶紧上报了朝廷。
皇帝震怒,当即就下了圣旨,将逃走的县令捉回后斩首示众,再另派钦差前去救济。
只是一日日过去,疫情并未缓解,反有愈演愈烈之势。
别宫,御书房。
祝云瑄的双眉紧锁着,眉宇间都是挥之不去的忧思,这段时日他没有一天是睡得好的,梦里都惦记着豫州的状况。
“你们都说说吧,这疫情到底要如何控制?”
瘟疫肆虐,远比想象中更加来势汹汹,钦差已经去了豫州七八日,传回来的却没有一个好消息,疫情加重,已蔓延到了临县,朝廷以往那些应对疫疾的手段似乎都起不了作用。
几位内阁辅臣俱面色凝重,早朝之时众人在廷上争论不休,却都拿不出一个妥善的法子,现下皇帝召他们过来再议这事,反倒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曾淮斟酌片刻,问起了被叫来一块议事的几位太医:“此次瘟疫为何传播得如此之快?太医院对此可有应对之法?”
方太医如今已升任了太医院院判,又深得皇帝信任,别的人自然第一个将他推了出来,老太医谨慎回道:“我等已仔细看过了钦差大人叫人送回来的那些疫民的脉案,此次的疫状确实极为凶险,前所未有,惯用的那些药草恐难起效,我等这几日又配制了几帖药方,但能否对症下药,须得亲眼见过后才好下定论。”
说到这,老太医上前了一步,请示皇帝:“臣愿往豫州为疫民诊治,以尽绵薄之力,唯愿早日遏制住疫情,还请陛下准许。”
这个时候能不怕死,身先士卒主动请命前去为疫民看诊,确实叫人高看一眼。只是不等祝云瑄开口,一旁的梁祯先插话道:“你不行,你留下来,派其他人去吧。”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嘴角,他肚子里这个时时刻刻都在闹腾,他这里确实离不得太医,之前一直都是方太医给他看,他自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事:“方太医留下,朕会另派人去豫州。”
曾淮道:“臣以为,还是按着从前的做法,将疫民隔离开,不待痊愈不得放还,派太医前去,再在民间多召集些郎中去给他们看诊,每日分发汤药,有病死者尸首焚烧后深埋,等熬过这个月,入秋之后天气转凉,想必疫情自会减缓。”
旁的人纷纷附和,这其实是历代以来对付瘟疫最有效亦最实际的法子,祝云瑄也想不到还有其它更可行的点子,就要下旨,梁祯忽然嗤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将人隔离圈起来,找郎中给他们看诊,每日分发草药,那位被砍头的县令最开始不就是这么做的吗?有什么用?不过十日疫情就从一个村发展到了全县。”
今早的朝会之上便已有人对此提出了质疑,只是说来说去也给不出更好的法子,这才不欢而散了。
闻言,曾淮的面色变了变,没好气道:“那不知昭王有何高见?”
梁祯扯开嘴角:“夏日蚊虫蛇蚁肆虐,瘟疫无孔不入,且这一回的疫情不同以往,来势汹汹,便是将疫民全部圈起来亦无用,或许喝口凉水都能染上疫症,总不能叫当地的百姓都不喝水吧?”
有内阁辅臣不赞同道:“蚊虫肆虐可督促各县衙门加派人手捕捉,凉水不干净,便烧开了再吃……”
梁祯瞥了一眼说话之人,仿佛听笑话一般:“这位阁老是否从未做过地方父母官,纸上谈兵未免太过想当然了,洪灾刚过瘟疫又肆虐,各府县衙门忙得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几瓣用,哪里来的人手去捕捉蚊虫,更何况蚊虫那是捕得完的吗?再者说那些因洪灾流离失所的灾民能有口凉水喝已是奢侈,你叫他们烧开了再喝,他们哪有那个条件?岂非强人所难?”
被梁祯这么一通抢白,那内阁辅臣面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好半天又憋出一句:“除此之外,陛下亲自祭天祈福乞求老天庇佑亦是良策……”
“荒谬,”梁祯嗤之以鼻,“将希望寄托于神鬼之道上,无异自欺欺人。”
“昭王好大的口气!竟敢藐视神灵!”
“够了,”祝云瑄沉声打断了他们,皱眉问梁祯,“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祯回视着他,平静道:“臣以为,陛下若当真想要遏制住疫情传播,最有效也最干脆的法子,便是将现下患病的疫民尽数就地处置了,再一把大火全部烧个干净,以绝后患。”
话音落下,在场之人全都变了脸色,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些,曾淮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荒唐!荒唐!昭王你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冷血无情!那可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你这是要陷陛下和朝廷于不义!”
梁祯冷声提醒他:“现在将人处置了,死的只有这不到两万人,再拖下去便会有更多活生生的命不断填进去,本王分明是一心为了陛下和朝廷着想,曾阁老可不要随意冤枉了本王。”
“你怎知他们就一定会死!将那些疫民集中起来一块诊治,当中总会有人能活下来!昭王你却连生的希望都不想给他们!”
梁祯不疾不徐地反问:“最早发病的到现在已有快一个月,不说痊愈,可曾有一人病情有所减缓?”
“陛下既已决定派太医过去,就定会有救人的法子!容不得昭王你在此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梁祯嗤道:“怕是等他们想出法子来,那些疫民早死光了,还得连累更多的人,倒不如现在就将之都处置了干净。”
“你——!”
一众太医低垂着脑袋,不敢辩驳,虽然嘴上说着竭尽所能,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次的疫疾有多凶险,传播迅猛且药石无医,就连他们自个,大多数都不想被皇帝挑中去豫州,就怕有去无回。
梁祯不再搭理了曾淮,与祝云瑄道:“臣言尽于此,要如何做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面色难看,沉声问他:“昭王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与草菅人命何异?”
梁祯不以为意道:“不尽早将疫民处置了遏制住疫情,只会让更多的人罹难,那才是真正的草菅人命,陛下以为呢?”
“你放肆!你怎能这般态度与陛下说话!”
曾淮又一次出言厉声斥责,身后的同僚轻拉了拉他,冲他摇了摇头。
祝云瑄前些日子才处置了安乐侯府夺了安乐侯爵位,看在众人眼里便是皇帝与昭王之间的不合已经放到了明面上,几乎等同撕破面皮了,这个时候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冷眼旁观,不乐意去瞎掺和。
曾淮却并不领情,甩开袖子冷哼了一声,梁祯勾了勾唇角:“那臣不说了就是,免得平白讨人嫌。”
到最后祝云瑄还是按着先头议定的下了旨,又捡了三四个太医即日启程前往豫州。
待到来议事的官员都退下了,梁祯才又问他:“陛下当真想清楚了?要这么一直拖下去?寄希望于太医能把人救回来,又或是天气转凉疫情自行消亡?”
祝云瑄冷声道:“按着昭王说的,什么都不顾把人全杀了,就当真是解决之道吗?昭王当真以为这样就能毫无后顾之忧了吗?”
“陛下在担心什么?只要能止住疫情扩散,便是将那些人都杀光了谁又能说得什么?”
全杀光了确实是最逼不得已的选择,可若是遇到控制不住的疫疾,为了不危及更多的人,束手无策被逼无奈之下的下下策或许就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只要做得隐蔽些,不过是在每天死去的成百上千的人数之上再翻几番而已,谁又能置喙什么?
这样的做法古来就有,早朝之上那些争论不休的朝臣只是不敢直接说出来罢了,梁祯知道,曾淮等一众内阁辅臣也知道,祝云瑄又怎会不知道。
只是梁祯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说将人都杀了,曾淮这样饱读圣贤之道的读书人却万万做不到,而祝云瑄是皇帝,他所顾虑的则必然更多。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御案之上梁祯从前送的那块玉石上,微微一滞:“如若那些疫民当中有昭王的父母妻儿,昭王还能斩钉截铁地说出将人都杀了的话吗?”
梁祯双瞳微缩,深深望着他,片刻过后无声扬起了唇角:“陛下说的对,若是臣的妻儿在其中,臣自然拼死也要将人救回来。”
“所以你以为,那些疫民就没有父母妻儿吗?”
“可臣的妻儿并不在里头,臣自然不会去考虑那些,”梁祯放缓了声音劝他,“陛下,您是皇帝,您该考虑的不是一两个人,您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心软,您救不了所有人,必要时必须做出取舍。”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圣旨已下,朕意已决,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