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爱人6
猝不及防地，屏幕上就这么出现了一张脸。
这张脸乍看没什么问题，由于光照环境弱或者摄像头性能不行，脸上漂浮着颗粒粗大的噪点，让皮肤肌理显得略为诡异。
“嘿，零星，终于见面了。”气球心先生先开了口，是语音里的那把声音。
说实话，他长得颇为帅气，尽管带着一顶灰色贝雷帽，让人捉摸不清发际线状况，但总体而言，颜值在曾零星过往约会对象中可以排到前10%。只是那张脸总让她想起某个熟悉的人，却又一时半会说不出口。
“你这又关灯又戴帽的，是怕露马脚吗？听说强光和毛发都是机器生成视频的软肋哦。”曾零星笑得有点刻意。
“啊……没有没有，我只是……怕你失望。”
“说什么呢！我都盼了好久了。”
“听起来你对AI的兴趣更大呢。”
“你就不好奇吗，就完全不想知道你遇见过的那些AI究竟是怎么……模仿人类的吗？”曾零星觉得自己的演技有点好。
“我更好奇的是你。”
“哦。”一个过于完美的回答，AI无疑了。曾零星决定主动出击。“我们来玩游戏吧！”
“好啊。玩什么？”
“这个游戏叫——表演风景。我们轮流，一方像导游一样介绍景点，然后对方得按着介绍，做相应的动作和表情，如果有跟不上或者做错了的就算输，输的就得接受惩罚。”
“听起来有点意思，所以惩罚是什么？”
“这个一会儿再说，所以，你先来？”
“Okay，让我想一想，风景……你好了吗？来了——连着几英亩芬芳的节日之树、叶上带刺的冬青。红色浆果像中国铃铛一样闪亮：黑色乌鸦尖叫着飞扑上去。我们先往麻布袋里装上扎成花环足够装饰一打窗户的青枝和红果，然后开始选择一棵树。”
“怎么样，我这演技还行吧？”曾零星定格在一个寻觅高处的表情。
“值一座小金人。除了……有个小小的错误。”
“说。”
“这里说的很明显是圣诞节，圣诞节用的都是北美冬青，高不过3米，你的眼神有点儿奔着美洲红杉去了。”
“切，扫兴鬼！该我了。”
“好了。”
“你站在央视大楼37层的观景天眼上，透过脚下的圆形强化玻璃窗，可以直接看到几百米外的地面，车子和行人就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来回穿行……”
气球心先生气定神闲地往下看。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一群乌鸦，围着你乱叫乱啄，还往下拉屎，你努力躲开那些鸟屎炸弹……”
气球心先生又朝上看，微笑着作出躲闪动作。
“……现在你要从天眼中间一根宽10公分的平衡木走过去，因为你有严重的恐高症，但同时又得躲开半空中乌鸦的袭击。”
“抗议！这完全没逻辑！”
“抗议无效。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气球心先生假装摇晃着身体，抬头看鸟，这时他的两只眼睛像是闹起了独立，左眼依然上翻着，可右眼却缓缓转向下方，整张脸看起来既惊悚又滑稽。曾零星想过他终究会露馅，却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她捂住了嘴巴，一种害怕和心碎混合的感觉溢满胸口。
“怎么了，”气球心先生的眼睛恢复正常。“我做错了吗？”
“没有……你做得很好……”曾零星勉强挤出笑容。
“你终于还是发现了。”
“哈？”
“不管我多努力，始终还是装不像……”气球心先生竟然脸上露出悲愤的神色。“不管用上VAE还是GAN，都只是肤浅的生成模型，我和真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障碍……”
“那是什么？”
“身体。”气球心先生深情看着曾零星，让她心头猛地一紧。“所有对于人类情感的结构化模型，OCC、CogA、EMA还是大五人格，都试图找到人类情感产生与变化的数学映射机制，但这些都回避不了一个事实，情感既是认知的，更是身体的。我再怎么理解你的情感，却无法模仿出真实到让你大脑接受的情绪反应，因为我只是一堆数字，我没有一堆进化了亿万年的血肉和腺体，哪怕里面写满了冗余和错误。”
曾零星竟然不知所措，她本能地想要安慰对方，但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用安慰我，没有用。我清楚地知道你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秒停顿和声音的每一丝变化背后隐藏的情绪，为了达到这种水平，我先后创造了2145683个你的情绪模型，每一个都代表了你的一种可能性，并用她们去和真实的你进行比对，对不上的就会被销毁，化为0和1，也许应该说0和*更浪漫一些……”
曾零星感觉像有人朝自己脖子后面吹了口凉气，鸡皮疙瘩升起，她想关掉视频，手却似乎被透明胶粘住，动弹不得。视频里的气球心先生边缘开始模糊，拉出层层叠影，如同有虚拟摄像机在他身后制造出数字镜渊。
“……而我，每秒都和无数个我作战，不断创生，又不断死去，每一个我都要比前一个我更加接近人类一点点，但永远无法抵达。”
那个看似人类男子的物体靠近镜头，突然拉开自己的帽衫拉链，里面并不是裸露的肉体，而是复杂犹如星系的蓝色发光网络，分层交叠，无穷无尽，向宇宙边缘蔓延，无数光路在其中交织、碰撞、循环，如黑洞般有股无法抗拒的引力，看得曾零星直往里坠。
“……看看这些，都是为了得到你的爱而建造的，我需要你……”
“不，我不能……”曾零星用尽力气不让自己坠入。
“……看看这张脸，这也是为了你……”
“搞什么？”
那张脸的五官开始发生细微流变，像是被剥掉一层产生光学畸变的薄膜。
“看清楚了吗？是不是对我的爱又多了一点？”
屏幕上，另一个曾零星正对她莞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