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原本打定了主意不管来人是谁,他都要装晕到底,别想有人能把他叫起来。

结果那个陌生男人这么问了一句后,他就改了主意。

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中微微透着一点沙哑,但听起来却不像天生带出来的哑,更像是精力不济、过度劳累导致的。这种声音在深蓝听来,莫名有些耳熟,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种声音。

人的记忆真的是极为玄妙的东西。有时候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拔萝卜带土,想起一连串你以为自己早已经不记得的事情;而有时候,一点气味、一种声音、一段旋律,会让人在极短的瞬间里莫名陷入一种熟悉的感觉里,而后又在人们准确地捕捉到那种感觉之前瞬间抽离,就好像是在拉磨的骡子脑袋顶支了一根木杆出去,杆头吊着一根胡萝卜,看着就在眼前,却怎么都够不着。

那种感觉着实有些抓心挠肺,执着点儿的,想不起来可能都睡不着觉。深蓝自然不到那种程度,不至于抓心挠肺,但也确实有些躺不住。

他顿了几秒,便从床上撑坐了起来,调了调床头壁灯的亮度,抓着夏川的手依然攥得死紧,丝毫没有要松开一会儿的意思。

屋里昏暗的光线逐渐亮了起来,夏川这才看清了门口那人的脸——那男人有着偏近东方的黑色短发,皮肤很白,五官凌厉中透着一股子沧桑感,看起来有些东西混血的味道,他唇角和下巴上都冒出了一些青茬儿,显出了淡淡的胡须痕迹,把他衬得多了一丝成熟气质,可实际上,他顶多也就三十四五岁。

深蓝的视力着实有些不济,哪怕只是隔着一张床的距离,他也看不太清门口那人的面容,轮廓总有些模糊。可即便这样,他还是觉得那人有点儿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除了夏川之外,深蓝在其他人面前话总是不多,丹尼斯他们那些相熟的人还好,陌生人前他几乎是不乐意主动开口的。所以他只是细细打量着,却并没有贸然开口说什么。

门口那人看到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挤在一张床上,愣了一会儿,面色略微不自然了一秒,而后又十分有涵养地恢复了正常,继续道:“小男孩大概这么高——”他抬手在门边和他腰差不多的位置横着比划了一下,“发色跟我差不多,可能稍浅一点,眼睛很大,喜欢抿着嘴唇,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夹衣。”

夏川摇了摇头,道:“抱歉,没有看见。事实上,我们也刚醒没多久,之前一直昏迷着。”

那男人愣了愣,后退一步看了眼门的四周,道:“这是医务室?你们是前一天被救上来?抱歉,门上没安门牌,打扰了。你们继续休息,我再去别处问问。”

他说着点头致了下歉意,便要替夏川他们把门关上。

结果刚抓住门把手,一直沉默着的深蓝突然开口问道:“你住哪里?”

“我?”那人愣了一下,而后抬手朝走廊一头指了指:“就住在前面,门上标着109的那间。”

夏川“嗯”了一声,点点头,替深蓝把话说下去:“看到了会告诉你的。”

“那太好了,谢谢。”那男人道了谢,便关上门出去了,深蓝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而后冲夏川指了指走廊,道:“去丹尼斯那边了,小护士给开的门,好像还是没有结果。”

这里的隔音对夏川他们这种普通人来说已经好得很了,但是对深蓝来说,依旧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夏川看了他一眼,道:“你认识他?”深蓝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要换成平时,这种和他并不相干的小事,他是懒得开口去管的。这会儿居然会主动问上一句,实在有些反常。

深蓝一愣:“你怎么知道?也不是,只是觉得有点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确定?”夏川朝已经紧紧关上的门看了一眼,道:“可他的表情不像是认识你,会不会记错了?可能只是长得像你见过的某个人?”

深蓝一耸肩膀:“谁知道,或许吧。”

这件事于他们两人来说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联。就连深蓝也转眼就不再管什么面熟不面熟的问题了。

这一夜再没什么其他的事情。

他们两人断断续续的睡了一会儿,因为屋内没有计时工具的缘故,也搞不明白究竟几点了。直到他们彻底醒了后没多会儿,小护士邦妮轻敲了三下门,而后推门走了进来。

深蓝在听到她的脚步声时就已经蒙头倒了下去,一副依旧昏迷不醒的样子,右手紧紧抓住夏川的左手手腕,装死装得十分有经验。

夏川:“……”

小护士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夏川一脸无语低头看深蓝的模样,还以为他有些忍受不了,开口道:“那位先生还是没醒过吗?”

“哦,没事。”夏川抬头冲她摆摆手。

邦妮手里抱着一个白色的方形托盘,上面放着听诊器之类的东西,夏川看了一眼,道:“要检查么?”

“嗯对!”邦妮点了点头,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冲夏川道:“如果没有问题一切正常的话,您就不用再住在医务室里了,毕竟这儿空间有点儿小不是么。”

“还有空余的房间?”夏川问道。

“有的。”邦妮点点头。

“有双人间么?”

“当然。”邦妮一边挂上听诊器,一边回答道。

夏川十分配合地任她检查了一番,经过一夜的恢复,他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完全看不出来一天之前刚被人从海里捞上来。他的侧脸十分好看,邦妮偷偷瞄了几眼,脸就又红了。

“一切正常!”她把所有应该检查的项目一一查完,笑着冲夏川宣布道。

“谢谢。”夏川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而后问道:“如果方便的话,能帮我们安排一间双人间么?”

“额,好的,我去问问双床的房间还有哪几间。”邦妮点头道。

“那倒不用。”夏川瞥了深蓝的爪子一眼,淡淡道:“双人床的就可以了。”

小护士指了指深蓝,道:“您是担心这位先生依旧醒不过来,没法把你们分开么?其实是这样的,这位先生昏迷的时间有些久,到今天下午还不醒的话,就已经四十八个小时了,我们可能不得不采取一些方式把他和您分开,您完全能去普通卧房住,他还需要医生进一步的检查。”

夏川感觉深蓝抓着自己的手微微一动,低头看了眼。

就见深蓝动了两下手指后,翻了个身,而后慢慢张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夏川和邦妮,憋出了一种略带沙哑的嗓音,道:“……我这是在哪儿?”

演技感人。

夏川:“……”

邦妮:“……”

夏川一脸无语地看他演了两分钟的大戏,而后抬头冲邦妮道:“正巧,他醒了,你需不需要帮他也检查一下?如果一切正常的话,劳驾帮我们安排一间双人间。”

邦妮正被深蓝的演技唬得一愣一愣的,听夏川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哦哦”叫了两声,端着托盘颠颠地绕到了深蓝旁边,动手仔细地给他检查起来。

直到查完了一轮,她才直起腰说:“您也没有什么大碍,这两天注意休息,放松心情就好。那我去找人给你们安排一间……双人间?”

她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夏川依旧没有要两间房,顿时愣了愣,提醒道:“二位手已经分开来了,不用再挤一张床了。”

结果这话说完,她才发现深蓝依旧抓着夏川的手腕,并没有松开的意思。昏迷的时候抓着可以有很多种原因,但是两人都清醒的情况下,一个抓着,另一个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那就有点儿……

她还没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夏川就已经抬起了被深蓝抓着的手,反握住,冲邦妮晃了晃,一脸淡定地道:“我觉得还是双人间更合适一些,你说呢?”

邦妮:“……”

小护士本就有些怔愣,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懵了,仿佛被炸成了游魂似的,呆了片刻后,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对,双人间更合适……”

说完,她又一脸茫然地朝外飘,刚飘两步,深蓝就叫住她:“等等,你托盘忘拿了。”

小护士又一脸茫然地“哦”了一声,飘回床边,端起托盘。

“对了,请问隔壁房间我那位同伴醒了么?”夏川想起来问道。

“啊?”刚飘到门边握住门把手的小护士慢半拍地回过头来,而后条件反射般地道:“醒了,刚醒没一会儿。”

“好的,谢谢。”夏川点头道。

邦妮飘出门,游魂似的道:“不谢,应该的,我去给你们安排房间……”

“完了。”深蓝看她把门关上了,转头冲夏川道:“吓傻了一个。”

夏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两人身体没什么大碍,又听闻丹尼斯醒了,便下床在卫生间里洗漱了一番。他们被从海里捞上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估计早就不像样了,也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帮他们换了一套宽松的病号服。

他们两手空空上的船,自然没有别的衣服可以替换,干脆就这么穿着走了出去,打算去敲隔壁的门。

结果和另一个打算敲门的男人碰了个正着。

那人身材高大结实,眼窝很深,鼻梁挺直,下嘴唇略厚,两边嘴角微微向下,看起来严肃得简直有些凶了。尽管他穿着一身白大褂,手里还拿着文件夹,看起来就是副医生打扮,但是还是会给人一种气质上的违和感,总觉得这种人穿着一身黑拿枪拿弹更适合一些。

夏川和这人在丹尼斯所住的病房门前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愣。

“杰拉德?”夏川在看清那人的模样后,面露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杰拉德·韦默,比起这个名字,夏川还是更习惯于丹尼斯对他的称呼——那个整天板着脸的德国佬。

他也勉强能算夏川半个熟人,因为夏川每隔一两个月就要去杰拉德的诊所一趟,治疗各种各样难以处理的伤口,只是他们除了治疗过程中关于伤口的一些必要交流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对话。

夏川天性比较冷,而杰拉德又是个沉默寡言的典型,这两人凑在一起,用丹尼斯的话来说,那简直就是南极冰川聚集带一样的制冷效果,不冻死也是半残。

偏偏丹尼斯这个自虐狂就喜欢当冻死的那个,经常有事没事插在中间,替这个说两句,再替那个说两句,大概得了一种不圆场会死的病。

可能大多数这种话少冻人的主都是吃丹尼斯这套的,所以他们两个谁也没有产生过把丹尼斯的嘴堵上丢出去抛尸的想法,让那货就这么活蹦乱跳地多活了两三年。

夏川本以为,在百慕大遭遇海难,就是他和这个德国佬医生最后的一次交集了,谁知居然在这里碰见了他。

如果他们碰见的时候,杰拉德也穿着和他们一样的病号服的话,夏川可能还不至于这么惊讶。可杰拉德穿的却是医生的白大褂。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夏川忍不住问道,“船不是沉了么?你怎么会——”怎么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杰拉德一如既往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翻了翻手里的病患资料,道:“恰巧没死得了,你不也完好地站在这么?”说完他从病患资料上抬起头,扫了眼夏川,至于完全不认识的深蓝,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冲病房门抬了抬下巴,道:“你确定我们要站在门口闲话家常聊近况?”

夏川当然没那个想法,他抬手敲了敲房门,正要去拧门把手,就感觉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来了,一个端着托盘的小护士被门口三个堪比廊柱的高大男人惊了一跳,差点儿把托盘扔出去。

“小心点。”杰拉德面无表情地抬手帮她抵了一下托盘底。

小护士连忙应答了一句,而后侧着身体让开一条道,让杰拉德他们进了屋,自己则贴着墙边一溜小跑走了。

夏川一进门,丹尼斯就从床上一骨碌爬坐起来。他也穿着和夏川、深蓝一模一样的病号服,脸色看起来比夏川他们略糟一些,大概是刚从昏迷中醒来,没有好好调理过的缘故。

“你醒啦?!”丹尼斯嚷嚷着,“我刚才醒过来就想往你们房间冲,结果被小护士拦住了,说你还在睡,霸主——诶?霸主你不是还昏迷着呢么?!怎么也醒啦?!怎么还跟着医生?小护士不是刚跟我说一切正常吗?怎么又叫了医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看到了深蓝后面低着头关门的医生背影,结果快说完的时候,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转过身来了。

丹尼斯:“……等等!我出现幻觉了么?!”

他一脸惊恐地望向夏川:“我是不是还没睡醒,你打我一下试试!”

夏川:“……”

杰拉德面无表情地朝他床边走去,丹尼斯瞬间把自己缩在了一角,绿着脸看着他叫道:“是人是鬼啊你?!”

“你就那么盼着我死?”杰拉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而后言简意赅地道:“躺好!”

丹尼斯看了夏川一眼,而后缩着脖子勉强躺平在床上。杰拉德把口罩带上,抬手正要给丹尼斯再检查一番。

夏川抱着胳膊靠墙站着,注意力正在杰拉德的手上,结果就在杰拉德的手快要落到丹尼斯身上的时候,夏川感觉自己余光一花,一道身影突然从他身边窜了出去,直扑向了床边的杰拉德,而后猛地挥了一拳,将那个一脸严肃的一声砸倒在了床上。

“深蓝!”夏川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变化,等他再出手的时候已经弯了一步,杰拉德已经被深蓝连打了三下,整个人都蜷在了丹尼斯的病床上。

“怎么回事!诶诶!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别打了!喂!”躺在床上的丹尼斯被这神展开吓了一大跳,但是因为腿正被倒着的杰拉德压着的缘故,根本没办法起身拉架。

好在夏川动作迅敏,身手强悍。而且他也是唯一能拉得住深蓝的人。

他很快插到了两人中间,一把抱住深蓝,锁住他的动作,让他没法再把杰拉德压在床上狠揍。抱着肚子的杰拉德趁着这个空隙,整个人从床上滑到了一边,暂时脱离了深蓝可以攻击的范围。

“怎么了?”夏川并没有立刻放开深蓝,依旧保持着锁住他的姿势,问道。

深蓝的喘气声很重,胸口起伏得十分剧烈,刚才揍的那几拳怎么也不至于让他产生累的感觉,这种反应,只能是情绪过于激动或者愤怒。

这让夏川和丹尼斯都觉得诧异至极。

事实上,深蓝虽然算不上特别容易亲近,但也绝对不是难以相处的人。他们认识深蓝后基本就没见他生过几次气,要不然丹尼斯也不敢霸主长霸主短地总作死。

情绪波动到今天这个程度,在之前还真的从来没有过。

深蓝的力气本就很大,尽管杰拉德一直在躲,后来夏川又拉住了架,被打的依旧好不到哪里去。

就见杰拉德坐在床边的地上,半瘫着,捂着腹部咳得昏天黑地,他咳了好一阵后有些喘不过来气,便抬手把口罩给摘了。只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好像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一样。

他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了一些劲来,抬眼看着深蓝,道:“我得罪过你?”

夏川和丹尼斯也同样不解,看着深蓝等他回答,可深蓝却盯着杰拉德的方向,眼神从愤怒变得有些犹豫。

“我实在不记得我有见过你,诊室里来往的人太多,难不成你家人在我那里看过病?”杰拉德拎着口罩,冲深蓝道道,“我印象里应该没有做过什么违规操作,也没有误诊过什么病人。”

即便是被打了几拳,带着伤坐在地上,杰拉德也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情绪的样子,除了因为疼痛而显得脸色有些难看外,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就连语气也依旧是不冷不热的。

深蓝依旧死死盯着他,还是不说一句话。

“抱歉。”夏川看了他一眼,冲杰拉德道:“他刚才那几拳不轻,你最好还是再找另外的医生看一看,方便的话,我带他回房间问问清楚,如果真是误会,一定道歉补偿。”

杰拉德皱了皱眉,按下一阵疼痛,而后撑着床角有些艰难地站起来,道:“不用,我自己有数,我先走一步,你们就在这里聊吧,当然,如果最后证明是个误会,补偿就免了,道歉就够了。”

他冷着脸说完,拒绝了丹尼斯要下床去扶的好意,自己扶着墙,一步一顿地走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夏川算着杰拉德已经走远了,边放开了被他锁着的深蓝,边问道。

深蓝沉默地盯着那扇已经关了的门很久,而后转过脸来看向夏川,犹豫了一下,道:“他带着口罩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反感。”

丹尼斯:“……就只是因为反感?”

夏川看了丹尼斯一眼,而后又把目光转向深蓝,他倒没急着接话,因为总觉得深蓝这话没说完,只是他有些难以表达。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果然,深蓝再次开了口,道:“他带着口罩,穿着这身白大褂的时候,我总觉得要想起什么来了,但是在想起完整的场景之前,我最先感觉到的是一股控制不住的愤怒和……恨?”

他想了想,又道:“也或许是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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